那个年代(一)_什么是一代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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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代(一)
(一)王家富到部队当了几年兵,转业回到了农村。王家村没啥变化,山还是那座山,沟还是那条沟,他家的房子也还是他当兵时用土墙垒起的三间房。唯一不同的是,他不再天天脸朝黄土背朝天,他被分到了公社供销社当会计。
在部队时,王家富当过司务长,管好几百人的伙食,参加过抗美援朝,在前线的战火纷飞中入了党。经过革命大熔炉的锻炼,政治上可靠,业务上又不是外行,这种人不重用,还会重用谁。
尽管队长的媳妇王翠花一脸的不高兴,但还是把会计的位子让了出来。“有啥子了不起,不就是穿了几天黄皮皮个嘛。哼,司务长那点帐,别人不晓得,我王翠花未必还不清楚?我舅舅在部队上就搞过司务长,不就是做加减法吗,老太婆都会。”
王翠花把柜子的钥匙扔在桌上,看也不看老社长一眼,把两根扎着蝴蝶结的长辫往后一甩,差点扫在了王家富脸上。王翠花甩手走出了供销社财会室,留给了老社长和王家富一个仿佛被气胀满了的胖乎乎的背影。
要过年了,乡村一下子比往日热闹了许多。推汤圆的、打糍粑的、大家似乎都忘记了平日里紧巴巴的日子,脸上全挂着笑。村子里有的在忙着杀猪、有的在赶着宰羊、老老少少似乎把一年中的幸福全都寄托在了这几天上。年终了,搞财会的事多得起堆堆。说好了过年就进门的未婚妻,总是在村头的那棵老黄桷树下一边扎着鞋底一边等他,直到月亮晃悠悠的从山头爬了上来。
(二)王翠花被调去管妇女会,凭着她的能说会道,很快就建立了良好的人缘。干归干,心里的疙瘩却始终没有消。每次碰到王家富,她总是把嘴一撇,故意把头扭到一边。王家富明知她不高兴,但还是对她微微一笑,表示友好。当过兵的人,不太在意这等芝麻小事。
年关了,要关账,搞财会的事情多得起堆堆。过年就要进门的未婚妻理解王家富,她独自忙着买这买那的开始布置那间腾空了的,即将成为他们的新房。她把写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毛主席的画像,用糨糊贴到了石灰刷白的土墙上,然后将一把才买回来的塑料花插进一只红色的玻璃花瓶里。墙的一角是王家富自己做的床,床的对面放着一个双门开的衣柜,也是他的杰作。她看看这,摸摸那,双手抱在胸前,一个人在就要到来的幸福中陶醉了。
夕阳落山,乡村的夜变得格外的清冷,供销社的灯还亮着。
“怎么会差呢”?王家富不止一遍的问自己。他不停的搔着头,算盘拨拉了一遍又一遍,帐本翻过了一回又一回,白花花的烟头撒了一地,结果还是没变。他绝望了,仰着头靠在椅背上,望着口里吐出的烟雾竟呆若木鸡一般。
“当当当”,敲门声把他从迷茫中唤了回来,看了看桌上的那只闹钟,已经是九点过了。王家富知道肯定是她,赶紧锁好抽屉,拿起手电去开了门。
没有风,也没有雨,天却冷得出奇。“今天啷个搞得愣个晚呀”?她柔柔的问着他。“有啥子办法嘛,自己的事只有自己抓紧点,早点弄完好过年呀。”她理解了他,紧靠着他的身体,王家富心里有事,又点燃了一支烟。脚下的机耕道坑坑洼洼,手电的光在他们面前扫过来扫过去。未婚妻还没过门,王家富只好先把她送回了自己的娘家。
躺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的睡不着,王家富想起了部队对自己的培养,想起了入党宣誓时的誓言,想起了老社长对自己的信任,他也想起了王翠花那不屑一顾的眼神,他最终放弃了犹豫,决定明天就向领导汇报实际情况。
(三)王家富把差钱的事给老社长讲了,并对自己工作中的失误主动请求领导处理。老社长被王家富的诚恳感动了,相信他是工作中的疏忽所致。然而,差了钱是事实,这事他没法包。领导班子会上,老社长把王家富的事情向大家公布了,同时他强调要允许人犯错误,也要允许人改正错误。
王翠花也是领导班子成员,听说王家富差钱,她顿时眼睛瞪得老大,鼻子轻轻的哼了两声。大家都在热烈的发表着自己的意见,没人注意到她。
当王家富转业回来的时候,王翠花就喜欢上了这个长得伸伸抖抖的年轻人,看他根正苗红,又有文化,她曾悄悄托人找王家富说过媒,没想到当即就被王家富拒绝了。没啥理由,反正就是不想这么早谈恋爱。王家富差钱的事象长了翅膀,一夜间就飞遍王家村的每个角落。“玉梅,王家富给你说了没有?”王翠花把王家富的未婚妻拉到一边,口气显得十分严肃。“说啥子?” “你真的不晓得?”
王家富的未婚妻一脸的迷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王家富差钱了!唉,其它事情还好说,这经济问题可不是闹着好耍的哟。你自己可得要站稳立场呀,在大是大非面前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呵。”
“他差了好多钱嘛?”
“你问他不就知道了。钱多钱少都是原则问题呀,你说你是失误,别人会信吗?究竟啷个回事,当然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了。”
溪沟里的水静静的流着,月亮的影子在水面上被荡得皱皱巴巴的看着叫人难过。王家富蹲在沟边,顺手捡起一块石头向水中掷去,水花溅了自己一脸。
“你说话呀,你是不是差了钱嘛?”玉梅想证实弥漫满村的传言。“是的”王家富很镇静的回答到。“啊!那你昨天为啥不告诉我?” “我怕你晓得了紧张。” “那我问你,你到底差了好多钱?” “两毛”。
“你说啥子呀?”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没人晓得,你自己放两毛钱进去不就完了!”
王家富缓缓的站了起来,看着面前的未婚妻,心想:是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好简单的事情嘛。
王家富掏出一支烟,划亮火柴猛吸了一口。
“哦,不行、不行,我是共产党员,不能欺骗组织。这回错了,下回来过不就得了”。
“你还想来过,人家怎么说的,你未必没听到?别人说你是贪了污!哼哼,这下你好受了吧!下回来过,别做梦了!贪污犯,听着都叫人害怕。”她越说越气,越气越怕,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
“啥子呀,贪污犯!你也相信?”王家富把烟头扔在地上,在上面狠狠的踩了几脚。
“我信不信有啥子用”。玉梅说着说着竟呜呜的哭了起来。王家富不知如何是好,脑子里一片空白。
(四)天上飘落下一片雪花,年的气氛也跟着越来越浓。王家村不时地响起了噼劈啪啪的鞭炮声,不知哪家的小娃儿已等不及年的脚步,提前用鞭炮声召唤着年的来临。
很快,王家富便成了王家村的焦点,众人把一种异样的目光全投向了他。
“喂,那个贪污犯就是他”。一个背着背篼的妇女拉了拉旁边的另一个女的,朝走来的王家富努了努嘴,然后她们快速的闪到了一边。机耕道上迎面走来了王家富曾经的同学狗娃和他的婆娘,老远王家富就看见那婆娘凑着狗娃的耳朵不知在说啥。“狗娃,买年货呀?”
“呃”。狗娃盯了王家富一眼,正想跟他寒暄两句,他婆娘赶紧拽着他的手臂,绕过王家富,匆匆往前走了。王家富转过身,看着狗娃他们两个的背影,心里涌起一阵从来没有过的伤心。
回到家,王家富推开门,第一眼就看到了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个红包。听到响动,父亲连忙从房里走了过来。
“玉梅家把两百块钱的彩礼退回来了”。父亲边说,边用烟杆朝床头柜那边指了指。
隔壁屋里传出了母亲低低的抽泣声,父亲再没说话,只顾皱着眉头吧嗒吧嗒的抽着自己卷的叶子烟。片刻的沉寂之后,王家富象一头发怒的猛狮,他抓起那把塑料花,使劲往地上一摔,随即又冲过去把那红包往空中一扔,二十张人民币就轻飘飘的落在了那散落的花瓣上。父亲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王家富一句话也没说,撇下父亲,转身冲出了门外。
“家富,你到哪里去?回来!”他没有停住脚步,父亲无奈的靠在了门枋上。他知道儿子的犟脾气,他没法追上他。
(五)王家富漫无目的的穿过了那片茂密的桉柳林,走过了那座古老的小石桥。没有太阳的天灰灰的,乡村的冬天显得格外的阴冷潮湿,草和树都被浸成了一片暗绿。树桠上挂着一只鸟巢,凌乱得如同女人头上未经打理的一蓬乱发。巢里的主人早已飞去越冬去了,王家富此时的心境恰似那既冰冷又散乱的鸟巢,虽是空荡荡的,却怎么理也理不出个头绪。
革命军人,共产党员,此刻全变成了过眼云烟,王家富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的就被抛到了人民的对立面那边。“呵呵,我是贪污犯”?!王家富不由得冷笑了两声。
看着那淙淙流淌的溪水,玉梅的影子又在王家富眼前浮现了出来。思来想去,他不再怨她,错的是自己,他没任何理由牵连别人。玉梅还年轻,他是不该毁了人家的前程,谁愿跟一个贪污犯过一辈子呢?尽管王家富在不停的这么劝自己,但是从此失去了自己心爱的人,心里的那种伤痛瞬间便凝固成了永恒。
“家富,回来”!他耳边突然响起了刚才父亲的召唤,他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父母和两个弟妹。老老实实过了大半辈子的父母,因为他,以后的日子还能抬起头吗?两个还未成人的弟妹,因为他,心里从此便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阴影。他越想越难过,越难过就觉得对不起的人越多。部队培养过他的首长、介绍他入党的老赵、分配他搞会计的老社长……他一下子真把自己当成千古罪人,他愧对他们。王家富精神崩溃了,他发疯似的向供销社跑去。
星期天,办公室的人都休息。王翠花星期六把别人帮忙买的一条花围巾忘在了办公室,她想象着自己围上花围巾时的模样,兴冲冲的打开了办公室的大门。
“噫,莫非有人?”王翠花闻到了刺鼻的烟味。她轻手轻脚的推开王家富那间并未上锁的办公室,突然啊的惊叫一声,“吊死鬼”!转身就冲出了供销社。
得到王翠花的通知,老社长带着几个人火速赶了过来。王家富躺在地上,脸变成了乌红色,身边一根用来系箩筐的棕绳断成了两节,颈子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红印。老社长用手背在王家富的鼻子前试了试,还有热气。
王家富没有死,老天爷没有冤枉他。
过年了,家家户户的厨房里都飘出了平日里没有过的腊肉香味儿,鞭炮声此起彼伏,乡村终于热闹了起来。
老社长在大会上公开宣布,王家富差的两毛钱是在财务规定允许的范围内,不是贪污。王家富得到了正名,然而,“吊死鬼”的“美名”一直陪伴了他好多年。(全文完)
后记:那天跟车,由于路途遥远,怕司机打瞌睡,小命在他手里,丝毫不敢怠慢。除了不时的给他递烟送水,还故意找些话题与他闲聊。不知怎么他就讲出了他大舅曾经为两毛钱上吊的故事,完后还付之一笑,“你说嘛,那阵的人好傻哟”!
虽是年代久远,听后内心却难以平静。为证明自己的清白,可以为两毛钱不惜献身。是傻、是痴、是洁、是纯?一路上我都没有想明白…… 眼下的人,恨不得把整个世界揽于怀中,百万千万窃进腰包,眼不红心不跳。是社会进步了,还是社会退步了?是社会锻炼了人,还是人改变了社会?是人变疯了,还是人变聪明了?一路上我还是没有想明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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