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节选翻译之清代文学
第1篇:《古文观止》节选翻译之清代文学
八、清代
张南垣传(〔清〕吴伟业)
【原文】张南垣名涟,南垣其字,华亭人,徙秀州,又为秀州人。少学画,好写人像,兼通山水,遂以其意垒石,故他艺不甚著,其垒石最工,在他人为之莫能及也。百余年来,为此技者类学崭岩嵌特,好事之家罗取一二异石,标之曰峰,皆从他邑辇致,决城闉,坏道路,人牛喘汗,仅得而至。络以巨絙,锢以铁汁,刑牲下拜,劖颜刻字,钩填空青,穹窿岩岩,若在乔岳,其难也如此。而其旁又架危梁,梯鸟道,游之者钩巾棘履,拾级数折,伛偻入深洞,扪壁投罅,瞪盻骇栗。南垣过而笑曰:“是岂知为山者耶!今夫群峰造天,深岩蔽日,此夫造物神灵之所为,非人力所得而致也。况其地辄跨数百里,而吾以盈丈之址,五尺之沟,尤而效之,何异市人搏土以欺儿童哉!唯夫平冈小阪,陵阜陂陁,版筑之功,可计日以就,然后错之以石,棋置其间,缭以短垣,翳以密筿,若似乎奇峰绝嶂,累累乎墙外,而人或见之也。其石脉之所奔注,伏而起,突而怒,为狮蹲,为兽攫,口鼻含呀,牙错距跃,决林莽,犯轩楹而不去,若似乎处大山之麓,截溪断谷,私此数石者为吾有也。方圹石洫,易以曲岸回沙;邃闼雕楹,改为青扉白屋。树取其不雕者,松杉桧栝,杂植成林;石取其易致者,太湖尧峰,随意布置。有林泉之美,无登顿之劳,不亦可乎!”华亭董宗伯玄宰、陈征君仲醇亟称之曰:“江南诸山,土中戴石,黄一峰、吴仲圭常言之,此知夫画脉者也。”群公交书走币,岁无虑数十家。有不能应者,用为大恨,顾一见君,惊喜欢笑如初。
君为人肥而短黑,性滑稽,好举里巷谐媟以为抚掌之资。或陈语旧闻,反以此受人啁弄,亦不顾也。与人交,好谈人之善,不择高下,能安异同,以此游于江南诸郡者五十余年。自华亭、秀州外,于白门、于金沙、于海虞、于娄东、于鹿城,所过必数月。其所为园,则李工部之横云、虞观察之予园、王奉常之乐郊、钱宗伯之拂水、吴吏部之竹亭为最著。经营粉本,高下浓淡,早有成法。初立土山,树石未添,岩壑已具,随皴随改,烟云渲染,补入无痕。即一花一竹,疏密欹斜,妙得俯仰。山未成,先思著屋,屋未就,又思其中之所施设,窗櫺几榻,不事雕饰,雅合自然。主人解事者,君不受促迫,次第结构,其或任情自用,不得已骫骳曲折,后有过者,辄叹息曰:“此必非南垣意也。”
君为此技既久,土石草树,咸能识其性情。每创手之日,乱石林立,或卧或倚,君踌躇四顾,正势侧峰,横支竖理,皆默识在心,借成众手。常高坐一室,与客谈笑,呼役夫曰:“某树下某石可置某处。”目不转视,手不再指,若金在冶,不假斧凿。甚至施竿结顶,悬而下缒,尺寸勿爽,观者以此服其能矣。人有学其术者,以为曲折变化,此君生平之所长,尽其心力以求仿佛,初见或似,久观辄非。而君独规模大势,使人于数日之内,寻丈之间,落落难合,及其既就,则天堕地出,得未曾有。曾于友人斋前作荆、关老笔,对峙平墄,已过五寻,不作一折,忽于其颠,将数石盘互得势,则全体飞动,苍然不群。所谓他人为之莫能及者,盖以此也。
君有四子,能传父术。晚岁辞涿鹿相国之聘,遣其仲子行,退老于鸳湖之侧,结庐三楹。余过之谓余曰:“自吾以此术游江以南也,数十年来,名园别墅易其故主者,比比多矣。荡于兵火,没于荆榛,奇花异石,他人辇取以去,吾仍为之营置者,辄数见焉。吾惧石之不足留吾名,而欲得子文以传之也。”余曰:“柳宗元为《梓人传》,谓有得于经国治民之旨。今观张君之术,虽庖丁解牛,公输刻鹄,无以复过,其艺而合于道者欤!君子不作无益,穿池筑台,《春秋》所戒,而王公贵人,歌舞般乐,侈欲伤财,独此为耳目之观,稍有合于清净。且张君因深就高,合自然,惜人力,此学愚公之术而变焉者也,其可传也已。”作《张南垣传》。
--选自《四部丛刊》本《梅村家藏稿》
【译文】张南垣名叫涟,南垣是他的字,本是华亭人,后来移居秀州,所以又算是秀州人。他从小学画,喜欢画人像,又善于画山水,就以山水画的意境垒石砌造假山,所以他别的技艺都不著称,只有垒石造山最为擅长,别人干这一行的没有谁能赶得上他。一百多年来,从事垒石造山技艺的人大都把假山造得高突险峻,修建园林的人家往往搜罗一二块奇异的石头,称它为峰,都从别的地方用车运来,为此而挖大城门,掘坏道路,车夫和驾车的牛都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才得以运到。他们用长而粗的绳索把巨石绑扎,用熔化的铁汁灌到它的空
隙中去,安放以后像祭祀那样宰牲下拜以示敬意,再开始在它的正上方凿刻题字,又在凿好的字上填上青色,使巨石象高耸险峻的山峰,垒造这种假山竟是如此的艰难。假山旁险要之处又架上小木桥,铺设狭窄的山路,让头戴方巾、足蹬爬山鞋的游客顺着曲折盘旋的山路攀登,弯着腰钻进深深的山洞,在悬崖峭壁之处扶着山壁颤颤抖抖、惊愕瞪视。张南垣经过时笑着说:“这难道是懂得造山的技艺吗!那群峰高耸入云,深山隐天蔽日,这都是天地自然造成的,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何况天然的山岭往往跨越几百里,而我用方圆一丈多的地方,五尺长的沟渠来仿效它,这与集市上的人拾取土块来哄骗儿童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有那平缓的山冈小坡,土山高地,营造修建,可以计日而成,然后在中间纵横交错安放山石,用短墙将它围绕,用茂密的竹子把它遮蔽,有人从墙外望见,就好像奇峰峻岭重重迭迭的样子。这种垒石而成的假山的脉络走向,忽伏忽起,又突又翘,象狮子蹲伏,像野兽扑食,张牙舞爪,奔腾跳跃,穿越草丛林间,直奔厅堂前柱,使人感到似乎身历山麓溪谷之间,而这几块山石乃是我个人所有的。方形的池塘和石砌的沟渠,改建为曲折迂回的沙岸;深邃的内门和雕花的柱子,改造成黑漆的里门和石灰抹墙的屋子。选取不凋谢的树木,如松、杉、桧、栝之类,混杂种植成林;再用容易得到的石头,如太湖石、尧峰石之类,按自己的意思加以布置。这样既有山水的美景,又无登攀的劳苦,不也是可以的吗?”华亭的南京礼部尚书董其昌、征君陈继儒都非常称赞张南垣的构思,说:“江南各山,土上有石,黄公望、吴镇经常说到,这是深知绘画的构图和布局的。”豪富官宦们书信相邀?上门礼聘的,每年都有几十家,有些张南垣实在来不及应聘的人家,因此十分遗憾,等一见张南垣到来,惊喜欢笑就和当初一样。
张南垣生得黑而矮胖,性格滑稽,喜欢拿街头巷尾荒唐不经的传说作为谈笑的资料。有时因为见闻陈旧,反而受到别人调笑耍弄,也不挂在心里。他和别人交往,喜欢讲别人的好处,不管别人地位的高低,能够与不同爱好的人相处,因此在江南各府县来往活动了五十多年。除华亭、秀州外,在南京、金沙、常熟、太仓、昆山,每次经过必定要逗留好几个月。他所建造的园林,以工部主事李逢申的横云山庄、参政虞大复的豫园、太常少卿王时敏的乐郊园、礼部尚书钱谦益的拂水山庄、吏部文选郎吴昌时的竹亭别墅为最著名。他在绘制营造草图时,对高低浓淡,早已作了规划。刚刚堆造土山,树木和山石还未安置,山岩峡谷已安排妥贴,随机应变地选用各种山石来垒出假山的脉络,烘托它的气势,而不留下人工的痕迹。即使一花一竹的布置,它的疏密倾斜,从各个角度看也都是非常巧妙的。假山尚未垒成,就预先考虑房屋的建造;房屋还没有造好,又思索其中的布置,窗栏家具,都不加以雕凿装饰,十分自然。主人通达事理的,张南垣可以不受催促勉强,逐一建造;遇到要凭自己意图建造的主人,不得已而委曲顺从,后来过路人见到,就会叹息说:“这一定不是张南垣的构思。”
张南垣从事这技艺的时间一长,土石草树的性质特征便都能掌握。每当开始动手造作的时候,乱石成堆,有的平放,有的斜搁,张南垣徘徊不前,四下观察,山石的正侧横竖、形状纹理,都默默地记在心中,借助众人的力量来修筑成功。他经常高坐在一间屋子里,一边与客人说说笑笑,一边呼唤工匠说:“某一棵树下的某块石头可以放在某某地方。”眼睛不往那儿看,手也不向那儿指,好像金属已在炉内冶炼,就不必再借助于斧凿来锤击了。甚至安放梁柱和封顶后,用悬缒来检验,也一寸都不差,观看的人因此十分佩服他的技能。有学他技艺的人,认为他平生所长全在于建造的曲折变化,所以就尽心尽力地加以模仿,初看还有点相似,细看就觉得不像了。而张南垣独自规划总体布局,使人们在开始建造的几天之内,方圆几丈之间,很难理解他的设计建造意图,等到造好以后,就像天生地出,妙合自然,使人觉得从未见过。他曾在朋友的书房前模仿荆浩、关同的山水画笔意垒造假山,两山对峙,左曲右平,向上直垒已过四丈,不作一点曲折,忽然在它的顶端,将几块山石相互交错造成气势,则整座假山具有灵动之感,一片青绿,与众不同。所谓别人建造的没有能及得上他的原因,就在于此。
张南垣有四个儿子,能够继承父亲的技艺。他晚年谢绝涿鹿相国冯铨的聘请,派他第二个儿子前往,自己在鸳湖边造了三幢小屋,隐退养老。我去访问他,
他对我说:“自从我用建造园林的技艺来往于江南,几十年来,看到名园别墅变换主人的事到处都有。在战火中荡平毁坏,堙没荒废在荆榛丛中,奇花异石被别人车载取走,但我仍然再次为他们营建的园林,也已多次见到。我担心垒山之石不能使我的名字流传,所以想得到您的文章来流传我的名字。”我说:“柳宗元作《梓人传》,说从其中可以得到治理国家和人民的大义。现在观察张南垣君的技艺,虽然庖丁解牛,鲁班制作木鹊,也不能超过他,他的技艺是符合园林建造规律的呵!君子不作无益的事,挖池筑台,是《春秋》劝戒的,但是那些王公显贵,歌舞游乐,侈奢放纵,耗费钱财,只有园林作为耳目的观赏,稍微符合清净之道。而且张君因地制宜地挖池垒山,依照自然,爱惜人力,这是学愚公移山而改变了一下方式,可以为他写传文。”于是就写了《张南垣传》。(陈稼禾)
九牛坝观觝戏记(〔清〕彭士望)
【原文】树庐叟负幽忧之疾于九牛坝茅斋之下。戊午闰月除日,有为角觝之戏者,踵门告曰:“其亦有以娱公?”叟笑而颔之。因设场于溪树之下。密云未雨,风木泠然,阴而不燥。于是邻幼生周氏之族之宾之友戚,山者牧樵,耕者犁犊,行担簦者,水桴楫者,咸停释而聚观焉。
初则累重案,一妇仰卧其上,竖双足承八岁儿,氏覆卧起,或鹄立合掌拜跪,又或两肩接足,儿之足亦仰竖,伸缩自如;间又一足承儿,儿拳曲如莲出水状。其下则二男子一妇一女童,与一老妇鸣金鼓,俚歌杂佛曲和之。良久乃下。又一妇登场,如前卧,竖承一案,旋转周四角,更反侧背面承之,儿复立案上,拜起如前仪。儿下,则又承一木槌,槌长尺有半,径半之。两足圆转,或竖抛之而复承之。妇既罢,一男子登焉,足仍竖,承一梯可五级,儿上至绝顶,复倒竖穿级而下。叟悯其劳,令暂息,饮之酒。
其人更移场他处,择草浅平坡地,去瓦石。乃接木为蹻,距地八尺许,一男子履其上,傅粉墨挥扇杂歌笑,阔步坦坦,时或跳跃,后更舞大刀,回翔中节。此戏吾乡暨江左时有之,更有高丈余者,但步不能舞。最后设软索,高丈许,长倍之,女童履焉。手持一竹竿,两头载石如持衡,行至索尽处,辄倒步,或仰卧,或一足立,或偃行,或负竿行如担,或时坠挂复跃起。下鼓歌和之,说白俱有名目,为时最久,可十许刻。女下,妇索帕蒙双目为瞽者,番跃而登,作盲状,东西探步,时跌若坠,复摇晃似战惧,久之乃已。仍持竿,石加重,盖其衡也。
方登场时,观者见其险,咸为之股栗,毛发竖,目炫晕,惴惴惟恐其倾坠。叟视场上人,皆暇整从容而静,八岁儿亦斋慄如先辈主敬,如入定僧。此皆诚一之所至,而专用之于习。惨澹攻苦,屡蹉跌而不迁;审其机以应其势,以得其致力之所在,习之又久,乃至精熟,不失毫茫,乃始出而行世,举天下之至险阻者皆为简易。夫曲艺则亦有然者矣!以是知至巧出于至平。盖以志凝其气,气动其天,非卤莽灭裂之所能效此。其意庄生知之,私其身不以用于天下;仪、秦亦知之,且习之,以人国戏,私富贵,以自贼其身与名。庄所称僚之弄丸、庖丁之解牛、伛偻之承蜩、纪渻子之养鸡,推之伯昏瞀人临千仞之蹊,足逡巡垂二分在外;吕梁丈人出没于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之间,何莫非是。其神全也。叟又以视观者,久亦忘其为险,无异康庄大道中,与之俱化。甚矣!习之能移人也。
其人为叟言:祖自河南来零陵,传业者三世,徒百余人,家有薄田,颇苦赋役,携其妇与妇之娣姒,兄之子,提抱之婴孩,糊其口于四方,赢则以供田赋。所至江、浙、两粤、滇、黔、口外绝徼之地,皆步担,器具不外贷,谙草木之性,捃摭续食,亦以哺其儿。叟视其人衣敝缊,飘泊羁穷,陶然有自乐之色。群居甚和适,男女五六岁即授技,老而休焉,皆有以自给。以道路为家,以戏为田,传授为世业。其肌体为寒暑风雨冰雪之所顽,智意为跋涉艰远人情之所儆怵磨厉。男妇老稚皆顽钝,儇敏机利,捷于猿猱,而其性旷然如麋鹿。叟因之重有感矣。
先生之教,久矣夫不明不作。其人恬自处于优笑巫觋之间,为夏仲御之所深疾,然益知天地之大,物各遂其生成,稗稻并实,无偏颇也。彼固自以为戏,所游历几千万里,高明巨丽之家,以迄三家一门之村市,亦无不以戏视之,叟独以为有所用。身老矣,不能事洴澼絖,亦安所得以试其不龟手之药,托空言以记之?固哉!王介甫谓“鸡鸣狗盗之出其门,士之所以不至。”不能致鸡鸣狗盗耳,吕惠卿辈之谄谩,曾鸡鸣狗盗之不若。鸡鸣狗盗之出其门,益足以致天下之奇士,而孟尝未足以知之;信陵、燕昭知之,所以收浆、博、屠者之用,千金市死马之骨,而遂以报齐怨。宋亦有张元、吴昊,虽韩、范不能用,以资西夏。宁无复以叟为戏言也,悲夫!
--选自道光刻本《易堂九子文钞彭躬菴文钞》
【译文】树庐叟怀着深重的忧伤居住在九牛坝的茅草屋里。戊午年闰三月的最后一天,有一个从事杂技表演的戏班子,上门请求说:“我能不能为您提供消遣?”老翁笑着点头同意。于是在溪边大树下拉开了场子。密云四布但没有下雨,风吹着树略有寒意,天气阴凉而不干燥。这时邻居姓周的幼生的全家,周家的客人、诸亲好友,以及山上牧牛砍樵的、地里扶犁牵牛的、挑担打伞赶路的、水上操桨行舟的,都停住步,放下东西,围拢来观看演出。
一开始叠起好几张桌子,一名妇女仰卧在上面,竖起双足托着一个八岁的小孩,小孩或正卧或反卧或起立,或单腿站立、双手合掌拜跪,或者又向后屈身以至两肩与脚相接。小孩的两脚也能仰竖而伸缩自如。妇女有时又用一足托住小孩,小孩的身体就会弯曲得像莲花出水一样。桌子下面则是二个男子、一个妇女、一个女孩和一个老年妇女,敲锣击鼓,用民歌小调夹杂着佛教颂曲作为伴奏。表演了很长时间才下来。又有一名妇女登场,和前面一样仰卧,用双足把一只案桌竖着托起,然后足蹬案桌的四角使之旋转,接着让案桌反面朝上停住,让小孩再站在上面,像前面一样拜跪起立。小孩下来,则又换上一只大木槌,木槌长一尺半,圆径有槌长的一半。她两脚不停地旋转木槌,或者向上抛起再接住。妇女表演完了,一名男子登场,还是两足竖着托住一架扶梯,约五级高,小孩向上爬到梯顶,再人向下倒爬逐级而下。树庐叟很哀怜他们的劳累,叫他们暂时歇息,用酒招待他们。
那伙人又移到别处拉开场子,选择一块草浅坡平的地方,拣去瓦石,然后将长木连接成高跷,离地面约八尺高。一名男子踩在上面,脸上敷着粉墨,摇着扇子又唱又笑,大步行走显得非常自如,并且还不时跳跃,接着更是挥舞大刀,回旋转身都非常合乎节拍。这个节目,我们家乡及江南一带时常可以见到,甚至有高达一丈多的,但只能步行而不能跳舞。最后他们架起软绳,高一丈左右,长二丈多,一个小女孩踩上去,手里拿着一根竹竿,两头拴着石块,就像秤杆一样保持平衡,走到绳索尽头,就倒行回来,时而仰卧,时而单足而立,时而仰身而行,时而扛着竹竿如挑担而行,时而又坠落以足挂绳重新跃起。下面的人击鼓歌唱而伴和着她,通过说白一一报出表演的名目。这个节目演得时间最长,大约有十刻钟光景。女孩下来,另一名妇女要来一块手帕蒙住双眼装成瞎子,翻身跳上绳索,假作看不见的模样,来回摸索着举步,时而跌倒像要掉下去,时而左右摇晃似乎非常害怕,演了好久才结束。她也是手里拿着竹竿,而且拴着的石块更重,为的是保持平衡。
刚登场时,观众见他们如此惊险,都为之吓得两腿发抖,头发直竖,目眩头晕,又惊又怕唯恐他们跌下来。树庐叟观察场上的演员,则都是从容不迫地保持着镇静,既使是八岁小孩也显得非常专心谨慎,就像前代儒士修身养性时的庄重恭敬,又像和尚在静心打坐。这都是心志专一以后才达到的。他们一心用于练习技艺,苦思苦想地进行刻苦的训练,一再失败而不改变目标,研究动作成功的关键从而适应它的情势,终于找到了用力的部位所在;又反复练习了很久,直到非常纯熟绝无丝毫差错,才开始拿出来公开表演,这时就是拿天下难度最高的动作来让他们做,也都会变得极其简单。看来哪怕是细小的技术也自有它的道理啊!由此可以知道,极精巧的技艺来源于极平凡的训练,因为用意志凝聚了他的精神,用这种精神启动了他的天赋,这不是轻率从事、很快招致失败的人所能做得到这样的。这层意思庄子是知道的,但因为他爱惜自身而不肯用于天下;张仪、苏秦也是知道的,却以欺弄别人的国家作为演习,想要贪图富贵结果自己毁灭了自己的身躯或名声。庄子所称赞的宜僚弄丸、庖丁解牛、驼子捉蝉、纪渻子养鸡,直至伯昏瞀人站在千仞悬崖的小路上,向后倒退行走,腿跟几乎有二分露在悬崖之外;吕梁山的男子在三十仞高的瀑布之下游泳,湍急的流水冲出的泡沫直达四十里以外;没有哪件事不是这样,因为他们的精神凝聚而不分散啊。树庐叟又扫视周围的观众,这些人时间久了也就忘记了演员是在表演惊险的动作,而觉得他们和在平坦大道上没有什么两样,因为精神上与他们完全融化在一起了。厉害啊,习惯真能改变人啊。
那人对树庐叟说,祖先是从河南来到零陵的,技艺流传下来已有三代,徒弟达一百多人。家里虽有几亩薄田,却不胜赋税劳役的负担,于是带着他的妻子、以及妻子兄弟的妻子,哥哥的儿子,抱在怀中的幼孩,奔走四方卖艺以求糊口,倘有余钱还可供奉田赋。所到的江苏、浙江、广西、云南、贵州,长城以外的边界地方,都是挑担步行,也不向别人借用表演器具。所以熟悉各地的草木特性,有时拾取来补充食粮的不足,也用来喂养他们的幼儿。
树庐叟巡视那伙人,见他们穿着破旧的麻衣,一付飘泊流浪、陷于穷困的样子,却面带喜色、自得其乐,在一起相处得非常和谐融洽。无论男孩女孩,五六岁就开始教他们练功;年老而不再上场的,也都能靠积蓄维持自己的生活。他们以大路为家,以表演杂技代替种田,互相传授技艺成为本家族的谋生手段。他们的肌体被严寒酷暑、风吹雨淋、冰雪交加锻炼得更加健壮,意志经受了跋山涉水、艰难的途程、世态人情的磨砺因而处处小心,所以男女老少都显得很愚笨麻木。他们身手矫捷机敏,胜过猿猴,但他们的性格却温和得像麋鹿一样。
树庐叟因而为之深有感慨。前代君王的教诲,许久已不宣扬不推行了。这些人处身于优伶与巫觋者的行列而恬然自喜,这是为夏仲御所深恶痛绝的;但由此也更明白了天地之大,万物会各自顺应它们的规律而生长发展,就像稻子和稗草同时开花结实一样,上天对它们是并不偏心的。他们固然自以为是在演戏,所游历经过的几千上万里路上,从高楼深宅的大户人家,以至人烟稀少的村庄,也无不以戏乐来看待他们,而我老翁独以为自有其作用。我已经年老了,不能再做漂洗棉絮的事,更哪里有力量上阵打仗以试验那不龟手的药呢?只是假托几句空话记一点感想罢了。的确是这样啊。王介甫曾说“鸡鸣狗盗之徒出自孟尝君之门,所以士人由此而不肯去”。不能招致鸡鸣狗盗之徒倒也罢了,只怕吕惠卿之流的献媚奉承和巧言欺骗,甚至连鸡鸣狗盗之徒都不如。倘若鸡鸣狗盗之徒出自其门下,只会更利于招致天下的奇士,而孟尝君未必真懂得这个道理。信陵君、燕昭王知道这点,所以信陵君收留了卖浆者、赌徒、屠夫并加以重用;燕昭王以千金买下死马之骨,终于收纳贤士报了齐国的仇怨。宋朝也有张元、吴昊,即使连韩琦、范仲淹这样善于识拔才士的人都未能重用,反让他们为西夏效力。但愿不要再以我老翁的话为戏言了。可悲啊!(邓长风)
原君(〔清〕黄宗羲)
【原文】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之勤劳,则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人之君,量而不欲入者,许由、务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岂古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
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乃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非导源于小儒乎?
虽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縢,固扃鐍,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而毅宗之语公主,亦曰:“若何为生我家!”痛哉斯言!回思创业时,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废然摧沮者乎?是故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唐、虞之世,人人能让,许由、务光非绝尘也;不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市井之间,人人可欲,许由、务光所以旷后世而不闻也。然君之职分难明,以俄顷淫乐,不易无穷之悲,虽愚者亦明之矣。
--选自《四部备要》本《明夷待访录》
【译文】人类社会开始之后,人都是自私的,也是自利的。社会上对公众有利的事却无人兴办它,对公众有害的事也无人去除掉它。有这样一个人出来,他不以自己一人的利益作为利益,却让天下人得到他的利益;不以自己一人的祸患作为祸患,却让天下人免受他的祸患。那个人的勤苦辛劳,必定是天下人的千万倍。拿出千万倍的勤苦辛劳,而自己却又不享受利益,这必然不是天下常人之情所愿意的。所以古时的君主,考虑后而不愿就位的,是许由、务光等人;就位而又离位的,是尧、舜等人;起先不愿就位而最终却未能离位的,是大禹了。难道说古代人有什么不同吗?喜好安逸,厌恶劳动,也像常人情况一样啊。
后代做人君的却不是这样了。他们认为天下的利害大权都出于自己,我将天下的利益都归于自己,将天下的祸患都归于别人,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让天下的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将自己的大私作为天下的公利。开始时对此还觉得惭愧,时间久了也就心安理得了,将天下看作是广大的产业,把它传给子孙,享受无穷。正如汉高祖所说的“我的产业所达到的成就,与二哥相比,究竟谁多呢?”他的追逐利益的心情,不知不觉已流露于言辞了。
这没有其他原因,古时将天下看成是主,将君主看作是客,凡是君主一世所经营的,都是为了天下人。现在将君主看作主,将天下看作是客,凡是天下没有一地能够得到安宁的,正是在于为君主啊。因而当他未得到天下时,使天下的人民肝脑涂地,使天下的子女离散,以增多自己一个人的产业,对此并不感到悲惨,还说:“我本来就是为子孙创业呀。”当他已得到天下后,就敲诈剥夺天下人的骨髓,离散天下人的子女,以供奉自己一人的荒淫享乐,把这视作理所当然,说:“这些都是我的产业的利息呀。”既然这样,作为天下最大的祸害,只是君主而已!当初假使没有君主,人们都能得到自己的东西,人们都能得到自己的利益。唉!难道设立君主的道理本来就是这样的吗?
古时候天下的人都爱戴他们的君主,把他比作父亲,拟作青天,实在是不算过分。如今天下的人都怨恨他们的君主,将他看成仇敌一样,称他为“独夫”,本来就是他应该得到的结果。但小儒死守旧义,认为君臣间的关系存在于天地之间,难以逃脱,甚至像夏桀、殷纣那样残暴,竟还说商汤、周武王不应杀他们,而编造流传伯夷、叔齐的无从查考之事,把千千万万老百姓的死,看成与老鼠的死没有什么两样。难道天地这样大,却在千千万万的百姓之中,只偏爱君主的一人一姓吗?所以说周武王是圣人啊,孟子的话,是圣人的言论啊。后代那些想要凭着他像父亲一般、像老天一般的空名,禁止别人窥测君位的君主,都感到孟子的话对自己不利,直到废除孟子配祀孔子的地位,这难道不是来源于小儒吗?
虽是这样,如果后代做君主的,果真能保住这产业,把它永远传下去,也不怪他将天下当作私有了。既然将它看作产业,旁人想得到产业的念头,有谁不像自己呢?于是用绳捆紧,用锁加固,但一个人的智慧和力量,并不能战胜天下要得到它的众多的人。远的不过几代,近的就在自身,他们血肉的崩溃,就应在子孙的身上了。过去南朝宋顺帝愿以后世世代代都不要投生到帝王家中,而明毅宗对公主所讲的话,也说:“你为什么要生在我家!”这话真可痛惜啊!回想他们祖上创业之时,志在占据天下的雄心,哪有不垂头沮丧的呢?因此明白作君主的职责,那么唐尧、虞舜的时代,人人都能推让君位,许由、务光也并非超尘绝俗的人;不明了作君的职责,那么就连市井之间,人人都想得到君位,许由、务光因而绝迹于后世而听不到了。虽然君主的职分难以明了,但用片刻的荒淫享乐,不值得换取无穷的悲哀,即使是愚蠢的人也能明白这一道理的。(邓乔彬)
廉耻(〔清〕顾炎武)
【原文】《五代史冯道传论》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败乱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然而四者之中,耻尤为要。故夫子之论士,曰:“行己有耻。”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又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礼犯义,其原皆生于无耻也。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
吾观三代以下,世衰道微,弃礼义,捐廉耻,非一朝一夕之故。然而松柏后凋于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彼昏之日,固未尝无独醒之人也!顷读《颜氏家训》有云:“齐朝一士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吾时俯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嗟乎!之推不得已而仕于乱世,犹为此言,尚有《小宛》诗人之意,彼阉然媚于世者,能无愧哉!
罗仲素曰:教化者朝廷之先务,廉耻者士人之美节;风俗者天下之大事。朝廷有教化,则士人有廉耻;士人有廉耻,则天下有风俗。
古人治军之道,未有不本于廉耻者。《吴子》曰:“凡制国治军,必教之以礼,励之以义,使有耻也。夫人有恥,在大足以战,在小足以守矣。”《尉缭子》言:“国必有慈孝廉耻之俗,则可以死易生。”而太公对武王:“将有三胜,一曰礼将,二曰力将,三约止欲将。故礼者,所以班朝治军而兔苴之武夫,皆本于文王后妃之化;岂有淫芻荛,窃牛马,而为暴于百姓者哉!”《后汉书》:张奂为安定属国都尉,“羌豪帅感奂恩德,上马二十匹,先零酋长又遗金鐻八枚,奂并受之,而召主簿于诸羌前,以酒酹地曰:‘使马如羊,不以入廐;使金如粟,不以入怀。’悉以金马还之。羌性贪而贵吏清,前有八都尉率好财货,为所患苦,及奂正身洁己,威化大行”。呜呼!自古以来,边事之败,有不始于贪求者哉?吾于辽东之事有感。
杜子美诗:安得廉颇将,三军同晏眠!一本作“廉恥将”。诗人之意,未必及此,然吾观《唐书》,言王佖为武灵节度使,先是,土蕃欲成乌兰桥,每于河壖先贮材木,皆为节帅遣人潜载之,委于河流,终莫能成。蕃人知佖贪而无谋,先厚遗之,然后并役成桥,仍筑月城守之。自是朔方御寇不暇,至今为患,由佖之黩货也。故贪夫为帅而边城晚开。得此意者,郢书燕说,或可以治国乎!
--据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日知录集释》
【译文】《五代史冯道传论》道:“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妙啊,管子的善于立论!礼义是治理人民的大法;廉耻,是为人立身的大节。大凡不廉便什么都可以拿;不耻便什么都可以做。人到了这种地步,那便灾祸、失败、逆乱、死亡,也就都随之而来了;何况身为大臣而什么都拿,什么都做,那末天下哪有不乱,国家哪有不亡的呢?然而在这四者之间,耻尤其重要。因此孔子论及怎么才可以称为士,说道:“个人处世必须有耻。”孟子说:“人不可以没有耻,对可耻的事不感到羞耻,便是无耻了。”又说:“耻对于人关系大极了,那些搞阴谋诡计耍花样的人,是根本谈不上耻的。”其所以如此,因为一个人的不廉洁,乃至于违犯礼义,推究其原因都产生在无耻上。因此(国家领袖人物)士大夫的无耻,可谓国耻。
我考察自三代以下,社会和道德日益衰微,礼义被抛弃,廉耻被掼在一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但是凛冽的冬寒中有不凋的松柏,风雨如晦中有警世的鸡鸣,那些昏暗的日子中,实在未尝没有独具卓识的清醒者啊!最近读到《颜氏家训》上有一段话说:“齐朝一个士大夫曾对我说:‘我有一个儿子,年已十七岁,颇能写点文件书牍什么的,教他讲鲜卑话,也学弹琵琶,使之稍为通晓一点,用这些技能侍候公卿大人,到处受到宠爱。’我当时低首不答。怪哉,此人竟是这样教育儿子的!倘若通过这些本领能使自己做到卿相的地位,我也不愿你们这样干。”哎!颜之推不得已而出仕于乱世,尚且能说这样的话,还有《小宛》诗人的精神,那些卑劣地献媚于世俗的人,能不感到惭愧么?
罗仲素说:教化是朝廷急要的工作;廉耻是士人优良的节操,风俗是天下的大事。朝廷有教化,士人便有廉耻;士人有廉耻,天下才有良风美俗。
古人治军的原则,没有不以廉耻为本的。《吴子》说:“凡是统治国家和管理军队,必须教军民知道守礼,勉励他们守义,这是为了使之有耻。当人有了耻,从大处讲就能战攻,从小处讲就能退守了。”《尉缭子》说:“一个国家必须有慈孝廉耻的习尚,那就可以用牺牲去换得生存。”而太公望对答武王则说:“有三种将士能打胜仗,一是知礼的将士,二是有勇力的将士,三是能克制贪欲的将士。因为有礼,所以列朝治军者和粗野的武夫,都能遵循文王后妃的教化行事;难道还有欺凌平民、抢劫牛马,而对百姓实行残暴手段的么?”《后汉书》上记载:张奂任安定属国都尉,“羌族的首领感激他的恩德,送上马二十匹,先零族的酋长又赠送他金环八枚,张奂一起收了下来,随即召唤属下的主簿在羌族众人的面前,以酒酹地道:‘即使送我的马多得像羊群那样,我也不让它们进马厩;即使送我的金子多得如粟米,我也不放进我的口袋。’把金和马全部退还。羌人的性格重视财物而尊重清廉的官吏,以前的八个都尉,大都贪财爱货,为羌人所怨恨,直到张奂正直廉洁,威望教化才得到了发扬。”唉!自古以来,边疆局势的败坏,岂有不从贪求财货开始的么!我对辽东的事件不能无感。
杜子美诗道:“安得廉颇将,三军同晏眠!”有一种刻本作“廉耻将”。诗人本来的意思,未必想到这点,但我读《唐书》,讲到王佖做武灵节度使时,以前吐蕃人想造乌兰桥,每次在河边岸上事先堆积木材,都被节度使派人暗暗地运走木材,投入河流,桥始终没有造成。吐蕃人了解到王佖贪而无谋,先重重地贿赂了他,然后加紧赶工造成了桥,并且筑了小城防守。从此以后朔方防御侵掠的战事就没完没了,至今还成为边患,都是由于王佖的贪财引起的。所以贪财的人作将帅便边关到夜间也洞开着无人防守。懂得这个道理,即使是郢书燕说式的穿凿附会,或许也可以治国吧!(何满子)
与友人论门人书(〔清〕顾炎武)
【原文】伏承来教,勤勤恳恳,闵其年之衰暮,而悼其学之无传,其为意甚盛。然欲使之效曩者二三先生,招门徒,立名誉,以光显于世,则私心有所不愿也。若乃西汉之传经,弟子常千余人,而位富者至公卿,下者亦为博士,以名其学,可不谓荣欤,而班史乃断之曰:“盖禄利之路然也。”故以夫子之门人,且学干禄。子曰:“三年学,不至于穀,不易得也。”而况于今日乎?
今之为禄利者,其无藉于经术也审矣。穷年所习不过应试之文,而问以本经,犹茫然不知为何语,盖举唐以来帖括之浅而又废之。其无意于学也,传之非一世矣,矧纳赀之例行,而目不识字者可为郡邑博士!惟贫而不能徙业者,百人之中尚有一二。读书而又皆躁竞之徒,欲速成以名于世,语之以五经则不愿学,语之以白沙、阳明之语录,则欣然矣,以其袭而取之易也。其中小有才华者,颇好为诗,而今日之诗,亦可以不学而作。吾行天下见诗与语录之刻,堆几积案,殆于瓦釜雷鸣,而叩之以二南、雅颂之义,不能说也。于此时而将行吾之道,其谁从之?“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若徇众人之好而自贬其学,以来天下之人,而广其名誉,则是枉道以从人,而我亦将有所不暇。惟是斯道之在天下,必有时而兴,而君子之教人有私淑艾者,虽去之百世而犹若同堂也。所著《日知录》三十余卷,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惟多写数本以贻之同好,庶不为恶其害己者之所去,而有王者起,得以酌取焉,其亦可以毕区区之愿矣。
夫道之污隆,各以其时,若为己而不求名,则无不可以自勉。鄙哉硁硁所以异于今之先生者如此。高明何以教之!
--据《四部丛刊》本《亭林诗文集》
【译文】拜接来信,内容殷勤恳切,怜念我年龄的衰老,而痛惜我的学业没有传人,这番心意十分深厚。但是想要我仿效过去的某些先生的做法,招收门徒,树立名声,来显耀于人世,则鄙意是不愿这样干的。比如西汉时代经师的传授经书,学生常常多至千余人,其中地位高的做到三公九卿,稍次的也可以做博士,使所授的学生扬名于世,能不称为光荣么?但是班固却评之曰:“这实在是人们走做官谋利的道路造成的结果。”所以即使孔子的弟子,尚且要学求得做官之道。孔子道:“求学三年,不去求官做的人,是不容易见到的。”而况今日之世呢?
当今世上追求富贵的人,其无须依靠经术是很明白的。一年到头所学的不过是应考的时文,倘若问他经书本文,还茫茫然不知道是出于哪里的话,实在是连唐朝帖括之学的这点浅薄的记诵都丢掉了。这种根本不存心治学的风气,相沿不止一代了,何况纳财捐官的制度通行,那些目不识丁的人也可以当上府县的教官!只有贫穷而不能改业的士子,一百人中还有一两个,但又都是读书而急于求事功的一些人,希望速成而得名于世,叫他学五经可不愿学,叫他读陈白沙、王阳明的语录,却很高兴,因为袭取这些东西是很容易的。其中有些小有才华的人,颇喜欢做诗,而现在的那些诗,不用学也可以做得出来。我跑遍天下所见到的诗集和语录的刻本,堆几积案地到处皆是,简直是一片震耳的噪音,而问他们《周南》、《召南》、《雅》、《颂》的精义,却是说不出来的。在这样的时代而想贯彻我的主张,有谁肯听从呢?“高明的木匠不肯为拙劣的木工改变或放弃规矩,后羿不肯为蹩脚的射手改变其拉弓的标准。”倘若屈从世人的喜欢而自己贬低其所学,以求招揽天下的人,来张扬自己的名声,那便是歪曲真理来追随别人,那我也没有心情花这么多的闲工夫。不过学术之在天下,一定会有机会发扬,而古代君子教诲人要学习私心所仰慕的贤者,哪怕彼此相距已有百世之久也好像是同在一室似的。我所著的《日知录》三十多卷,生平的思想和学业都在这书里,只有多抄写几本,用以分赠同志,也许可以不被害怕这书会妨碍他们的那些人所消毁,而一旦有振作世道的人物出现,得以从我的书里择取一点东西,这也就可以了我一点微小的心愿了。
学术的衰败和昌盛,各有其时代的必然,倘若为了自己的追求而不求虚名,那就没有不可以自我勖勉的。鄙陋如我固执地持以不同于当今的先生们的就是上述的原因。高明的您有什么见教呢?(何满子)
癸未去金陵日与阮光禄书(〔清〕侯方域)
【原文】仆窃闻君子处己,不欲自恕而苛责他人以非其道。今执事之于仆,乃有不然者,愿为执事陈之。
执事,仆之父行也。神宗之末,与大人同朝,相得甚欢。其后乃有欲终事执事而不能者,执事当自追忆其故,不必仆言之也。大人削官归,仆时方少,每侍,未尝不念执事之才而嗟惜者弥日。及仆稍长,知读书,求友金陵,将戒途,而大人送之曰:“金陵有御史成公勇者,虽于我为后进,我常心重之。汝至,当以为师。又有老友方公孔炤,汝当持刺拜于床下。”语不及执事。及至金陵,则成公已得罪去,仅见方公,而其子以智者,仆之夙交也,以此晨夕过从。执事与方公,同为父行,理当谒,然而不敢者,执事当自追忆其故,不必仆言之也。今执事乃责仆与方公厚,而与执事薄。噫,亦过矣。
忽一日,有王将军过仆甚恭。每一至,必邀仆为诗歌,既得之,必喜,而为仆贳酒奏伎,招游舫,携山屐,殷殷积旬不倦。仆初不解,既而疑以问将军。将军乃屏人以告仆曰:“是皆阮光禄所愿纳交于君者也,光禄方为诸君所诟,愿更以道之君之友陈君定生、吴君次尾,庶稍湔乎。”仆容谢之曰:“光禄身为贵卿,又不少佳宾客,足自娱,安用此二三书生为哉。仆道之两君,必重为两君所绝。若仆独私从光禄游,又窃恐无益光禄。辱相款八日,意良厚,然不得不绝矣。”凡此皆仆平心称量,自以为未甚太过,而执事顾含怒不已,仆诚无所逃罪矣!
昨夜方寝,而杨令君文骢叩门过仆曰:“左将军兵且来,都人洶洶,阮光禄扬言于清议堂,云子与有旧,且应之于内,子盍行乎。”仆乃知执事不独见怒,而且恨之,欲置之族灭而后快也。仆与左诚有旧,亦已奉熊尚书之教,驰书止之,其心事尚不可知。若其犯顺,则贼也;仆诚应之于内,亦贼也。士君子稍知礼义,何至甘心作贼!万一有焉,此必日暮途穷,倒行而逆施,若昔日干儿义孙之徒,计无复之,容出于此。而仆岂其人耶,何执事文织之深也!
窃怪执事常愿下交天下士,而展转蹉跎,乃至嫁祸而灭人之族,亦甚违其本念。倘一旦追忆天下士所以相远之故,未必不悔,悔未必不改。果悔且改,静待之数年,心事未必不暴白。心事果暴白,天下士未必不接踵而至执事之门。仆果见天下士接踵而至执事之门,亦必且随属其后,长揖谢过,岂为晚乎?而奈何阴毒左计一至于此!
仆今已遭乱无家,扁舟短棹,措此身甚易。独惜执事忮机一动,长伏草莽则已,万一复得志,必至杀尽天下士以酧其宿所不快,则是使天下士终不复至执事之门,而后世操简书以议执事者,不能如仆之词微而义婉也。仆且去,可以不言,然恐执事不察,终谓仆于长者傲,故敢述其区区,不宣。
--选自《四部备要》本《壮悔堂文集》
【译文】我私下听说,有德行的人处世立身,不应自我宽容而对别人却苛求责备,从而反对别人的政治主张。如今阁下对于我,可不是这样,愿为阁下陈述之。
阁下是我的父辈,神宗末年,跟家父一起在朝廷任职,想处得颇为融洽。而后虽然始终想为阁下效劳而不能,阁下自己应当追忆其中的原委,不必我再赘述。家父被削职归里时,我还年少,每次侍奉左右,家父没有不忆念阁下的才华,而整日嗟叹惋惜不已。到我年纪稍大一些,开始懂得读书上进,便前往金陵寻朋访友。临上路时,家父为我送行并叮嘱说:“金陵有位御史名叫成勇,虽然对我来说是后辈,但我内心却很器重他。你到金陵后,应当以他为师。还有一位老朋友方孔炤,你应当带上名片去拜访他于床前。”谈话中未提及阁下。待我到了金陵,成勇公已因得罪朝廷而离开了,仅见到方公,而他的儿子方以智,是我的故交,因此朝夕相处,过往密切。阁下和方公都是我的父辈,理应前往拜谒,然而我却不敢,阁下应当自己追忆其中的原因,不必我多言。如今阁下却责备我与方公情深意厚,而对阁下疏远。噫,也太过份了!
有一天,忽然有位王将军来拜访,态度十分谦恭。以后每次来到,总要邀我写诗,得到之后,总显得那样高兴,然后为我买酒和邀请歌妓演奏,并呼来游船,带上登山的鞋,一起游山玩水。态度极其恳切,连续多天而无倦色。起初我不了解他的目的,后来因生疑而追问王将军。于是,王将军屏退左右告诉我说:“这都是因为阮大铖希望与你结交的缘故。阮大铖近来正受到诸位的辱骂,希望你再和好友陈定生君、吴次尾君说情,幸能略加洗刷。”我严肃地辞谢他说:“阮大铖身居高位,又不缺少贵宾佳客,足以供自己玩乐,哪里需要用上这二、三位书生呢?如果我把你们的要求说给陈定生、吴次尾听,一定会再次被他们两位所拒绝。假若我私下独自和阮大铖交游,只怕对阮大铖又毫无益处。八天来承蒙尽心款待,可谓情深意厚,然而却不得不一刀两断。”这一切我平心思量,自以为并无过份之处,而阁下却一直感到怨怒不已,那我的确无法逃避其罪责了!
昨天夜里刚刚睡下,杨文骢县令敲门进来对我说:“左良玉的部队将要到来,都城里人们惶惶不安,阮大铖在清议堂扬言说,你跟他是老交情,而且和他内外相接应。你为何不赶快离开!”我才晓得阁下不单怨怒而已,而且怀恨在心,欲使我灭族而后快。我和左良玉固然是老相识,但已遵照熊尚书的教诲,写信制止他东下,可他的心事尚不得而知。倘使他冒犯朝廷,那就是贼;如果我的确在内接应,也同样是贼。有志节操守的人都略知礼义,何至于心甘情愿作贼!万一有这样的人,必定是那些日暮途穷、倒行逆施,犹如往昔魏忠贤的干儿义孙之流,无计可施,或许出此下策,而我岂是这种人?为何阁下给我罗织如此深重的罪名!
我私下感到奇怪的是,阁下常常表示希望结交天下名士,却反复无常坐失机会,以至于嫁祸于人使之灭族,这是很违背初衷的。倘使一旦回忆天下名士之所以远离阁下的缘故,未必不感到后悔,感到后悔则未必不改。果真感到后悔而加以改正,只要静待数年,阁下的心事未必不会显露出来。心事果真显露之后,天下名士未必不会接踵而来。我果真见到天下名士接踵投靠到阁下的门下来,也一定尾随在后,陪礼谢罪,恐怕还不为晚。阁下何至于筹划出如此阴险毒辣的下策!
由于遭受战乱,我如今已无家可归。如乘上小舟浪迹江湖,安置一己之身并不难。只痛惜阁下已萌生忌恨之心,要是长久隐居民间则已,万一又得志上台,必将杀尽天下之名士,来报复你以往的积怨,那末这就使天下名士终于不再投奔阁下之门。而后代操笔著书以评论阁下的人,也不可能象我这样写得文词谦恭而意思委婉了。我暂且离开这里,可以什么也不说,然而只恐阁下不能明察原委,以为我对长者态度傲慢,所以才敢于向阁下坦露自己的恳切之情,言不尽意。 (高章采)
李姬传(〔清〕侯方域)
【原文】李姬者名香,母曰贞丽。贞丽有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所交接皆当世豪杰,尤与阳羡陈贞慧善也。姬为其养女,亦侠而慧,略知书,能辨别士大夫贤否,张学士溥、夏吏部允彝急称之。少风调皎爽不群。十三岁,从吴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传奇,皆能尽其音节。尤工琵琶词,然不轻发也。
雪苑侯生,己卯来金陵,与相识。姬尝邀侯生为诗,而自歌以偿之。初,皖人阮大铖者,以阿附魏忠贤论城旦,屏居金陵,为清议所斥。阳羡陈贞慧、贵池吴应箕实首其事,持之力。大铖不得已,欲侯生为解之,乃假所善王将军,日载酒食与侯生游。姬曰:“王将军贫,非结客者,公子盍叩之?”侯生三问,将军乃屏人述大铖意。姬私语侯生曰:“妾少从假母识阳羡君,其人有高义,闻吴君尤铮铮,今皆与公子善,奈何以阮公负至交乎!且以公子之世望,安事阮公!公子读万卷书,所见岂后于贱妾耶?”侯生大呼称善,醉而卧。王将军者殊怏怏,因辞去,不复通。
未几,侯生下第。姬置酒桃叶渡,歌琵琶词以送之,曰:“公子才名文藻,雅不减中郎。中郎学不补行,今琵琶所传词固妄,然尝昵董卓,不可掩也。公子豪迈不羁,又失意,此去相见未可期,愿终自爱,无忘妾所歌琵琶词也!妾亦不复歌矣!”
侯生去后,而故开府田仰者,以金三百锾,邀姬一见。姬固却之。开府惭且怒,且有以中伤姬。姬叹曰:“田公岂异于阮公乎?吾向之所赞于侯公子者谓何?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卖公子矣!”卒不往。
--选自《四部备要》本《壮悔堂文集》
【译文】名妓姓李名香,她的母亲叫贞丽。贞丽颇有任侠的风度,曾经与他人赌博,一夜之间输尽千金。她所结交的都是一些才华出众的人物,跟宜兴人陈贞慧特别要好。李香是贞丽的养女,性格也很豪爽,而且聪明伶俐,略读点书,能辨别那些当官的是否正直贤明,张溥、夏允彝都非常称赞她。李香年少时风度爽朗美好,韵致超群。十三岁那年,跟苏州艺人周如松学唱汤显祖《紫钗记》、《还魂记》、《南柯记》、《邯郸记》四大传奇,而且能将曲调音节的细微变化尽情地表达出来。她特别擅长《琵琶记》,然而不轻易唱给别人听。
商丘侯生,于崇祯十二年来到金陵,认识了李香。她曾邀请侯生题诗,然后自己唱曲给他听作为酬谢。当初安徽人阮大铖因奉承依附阉党魏忠贤而被判罪,削职后退居金陵,遭到正直言论的抨击。实际上首先发难的是宜兴陈贞慧、贵池吴应箕,他们坚持得很有力。阮大铖不得已,想让侯生从中斡旋,于是假手干好友王将军,每日送来美酒佳肴,陪同侯生一道游玩。李香生疑道:“王将军家境清贫,不是广交朋友的人,你何不问一问他呢?”经侯生再三诘问,王将军于是屏退左右,转述了阮大铖的用意。李香私下告诉侯生说:“我从小跟随养母与宜兴陈贞慧君相识,他品德高尚,还听说吴应箕君更是铁骨铮铮。而今他们跟你都十分友好,你怎能为了阮大铖而背弃这些亲朋密友呢!况且公子你出身于世家,颇负名望,怎能去结交阮大铖呢!公子读遍万卷诗书,你的见识难道会比不上我这样的妇道人家吗?”侯公子听后大声叫好,从此便故意借醉酒而卧床不见,王将军心里颇不高兴,只得辞别而去,不再同侯公子来往。
过了不久,侯生赴考名落孙山。李香在桃叶渡设宴饯行,还特地唱了一曲《琵琶记》送他上路,说:“公子的才华名声与文章词采都很美好,和蔡邕中郎不相上下。蔡邕学问虽然不差,但难以弥补他品行上的缺陷。如今《琵琶记》里所描写的故事固然虚妄,但蔡邕曾经亲附董卓,却是不可抹杀掉的。公子秉性豪爽不受约束,再加上科场失意,从此一别,相会之期实难预料,但愿你能始终自爱,别忘了我为你唱的《琵琶记》!从今以后我也再不唱它了。”
侯生离开之后,原淮阳巡抚田仰以三百锾黄金为聘,邀李香见面,李香断然予以拒绝。田仰恼羞成怒,便故意制造流言对李香恶意中伤。李香感叹地说:“田仰难道与阮大铖有什么不同吗?我以往所赞赏侯公子的是什么?而今如果为贪图钱财而赴约,那是我背叛了侯公子!”她终于不肯与田仰相见。(高章采)
吾庐记(〔清〕魏禧)
【原文】季子礼,既倦于游,南极琼海,北抵燕,于是作屋于勺庭之左肩,曰:“此真吾庐矣!”名曰吾庐。
庐于翠微址最高,群山宫之,平畴崇田,参错其下,目之所周,大约数十里,故视勺庭为胜焉。
于是高下其径,折而三之。松鸣于屋上,桃、李、梅、梨、梧桐、桂、辛夷之华,荫于径下,架曲直之木为槛,垩以蜃灰,光耀林木。
客曰:“斗绝之山,取蔽风雨足矣。季子举债而饰之,非也。”或曰:“其少衰乎?其将怀安也。”
方季子之南游也,驱车瘴癞之乡,蹈不测之波,去朋友,独身无所事事,而之琼海。至则飓风夜发屋,卧星露之下。兵变者再,索人而杀之,金铁鸣于堂户,尸交于衢,流血沟渎。客或以闻诸家,家人忧恐泣下,余谈笑饮食自若也。及其北游山东,方大饥,饥民十百为群,煮人肉而食。千里之地,草绝根,树无青皮。家人闻之,益忧恐,而季子竟至燕。
客有让余者曰:“子之兄弟一身矣,又唯子言之从。今季子好举债游,往往无故冲危难,冒险阻,而子不禁,何也?”余笑曰:“吾固知季子之无死也。吾之视季子之举债冒险危而游,与举债而饰其庐,一也。且夫人各以得行其志为适。终身守闺门之内,选耎趑趄,盖井而观,腰舟而渡,遇三尺之沟,则色变不敢跳越,若是者,吾不强之适江湖。好极山川之奇,求朋友,揽风土之变,视客死如家,死乱如死病,江湖之死如衽席,若是者,吾不强使守其家。孔子曰:‘志士不忘在沟壑。’夫若是者,吾所不能而子弟能之,其志且乐为之,而吾何暇禁?”
季子为余言,渡海时舟中人眩怖不敢起,独起视海中月,作《乘月渡海歌》一首。兵变,阖而坐,作《海南道中诗》三十首。余乃笑吾幸不忧恐泣下也。
庐既成,易堂诸子,自伯兄而下皆有诗;四方之士闻者,咸以诗来会,而余为之记。
--选自道光刻本《易堂九子文钞魏叔子文钞》
【译文】季子魏礼,已经对四方飘游的生活感到厌倦了:他曾经南面直到海南岛,北面到河北一带,于是筑屋于勺庭的左角,说:“这才真是我安身的地方了!”便名为“吾庐”。
吾庐在翠微峰上位址最高,群山围绕着它,高高低低的田地,交错其下,极目四望,大约有几十里,所以要比勺庭幽美。
他又顺应地势,将小径折成三段。松声迎风鸣于屋上,桃、李、梅、梨、梧桐、桂、辛夷这些花叶,掩映于径下,用曲直不一的木条做成栏杆,涂上了蚌壳灰,它的光泽便闪烁在林木之间了。
有人说:“筑屋于陡峭的山上,只要能遮蔽风雨就够了,季子却借债来布置,实在不值得。”也有人说:“大概季子的意志有些衰颓了吧,因而想过过安逸的生活。”
当季子南游的时候,车子奔驰在瘴气郁结的异乡,身冒不测的风险,远离朋友,独个儿无所作为,就此前往海南岛。到了那里,一夜之间大海风便将房屋吹毁,只得躺在露天之下。又碰到两次兵变,老百姓被乱兵搜寻到就遭杀害,刀剑之声响彻门庭,尸体堆积在大街上,鲜血流注于沟道。有的人把消息告诉家里,家里人吓得哭了,我却象平日一样谈笑吃喝。后来他又北游山东,恰巧逢到大荒年,灾民成群结队,煮人肉充饥。千里之内,连草根树皮都食尽了,家里人听到后,更加害怕,可是季子竟然还能到达河北。
有人责备我说:“您和季子是同胞兄弟,他又事事都听您的话,现在季子喜欢借债远游,常常受到意外的灾难,您为什么不加阻止?”我笑着说:“我原知季子是不会死的呀!我看季子的借债冒险而远游,和他的借债布置屋子是一样道理;而且人都以能实现自己志愿为舒畅。如果他只想毕生终老于内室之中,连走一步路也瞻前顾后、似进非进,盖上井盖才敢看井,系着腰舟才肯渡水,一见三尺宽的沟,立即大惊失色不敢跳越,象这样的人,我决不会强使他到江湖之上。反之,如果性喜纵情于奇山异水,寻访良朋好友,吸取各地不同的风土人情,把死在外地看作死在家里,死在变乱中看作死于疾病,死在江湖间看作死在床席上一样,象这样的人,我决不会强使他坐守在家里。孔子说:‘有志气的人是连死在山沟里也毫不顾虑的。’象这样的行动,我自己虽然做不到而子弟们却能做到,并且正是出于他们的志趣乐于做去,我连赞成都来不及怎么还能阻止呢?”
季子还对我说过:渡海时同船的人都被风浪颠簸得头晕心惊不敢起床,唯有他起而赏览海上月色,还作了一首《乘月渡海歌》。兵变时,他也镇定地闭门而坐,作了三十首《海南道中诗》。我听了,便暗笑自己幸亏没有象家里人那样吓得哭泣。
吾庐筑成后,易堂的各位人士,从我大哥以下都写诗纪念,各地文士得知后,也都以诗篇来聚会,我就写了这篇《吾庐记》。(金性尧)
大铁椎传(〔清〕魏禧)
【原文】庚戌十一月,予自广陵归,与陈子灿同舟。子灿年二十八,好武事,予授以左氏兵谋兵法,因问“数游南北,逢异人乎?”子灿为述大铁椎,作《大铁椎传》。
大铁椎,不知何许人,北平陈子灿省兄河南,与遇宋将军家。宋,怀庆青华镇人,工技击,七省好事者皆来学,人以其雄健,呼宋将军云。宋弟子高信之,亦怀庆人,多力善射,长子灿七岁,少同学,故尝与过宋将军。
时座上有健啖客,貌甚寝,右胁夹大铁椎,重四五十斤,饮食拱揖不暂去。柄铁折迭环复,如锁上练,引之长丈许。与人罕言语,语类楚声。扣其乡及姓字,皆不答。
既同寝,夜半,客曰:“吾去矣!”言讫不见。子灿见窗户皆闭,惊问信之。信之曰:“客初至,不冠不袜,以蓝手井裹头,足缠白布,大铁椎外,一物无所持,而腰多白金。吾与将军俱不敢问也。”子灿寐而醒,客则鼾睡炕上矣。
一日,辞宋将军曰:“吾始闻汝名,以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将军强留之,乃曰:“吾数击杀响马贼,夺其物,故仇我。久居,祸且及汝。今夜半,方期我决斗某所。”宋将军欣然曰:“吾骑马挟矢以助战。”客曰:“止!贼能且众,吾欲护汝,则不快吾意。”宋将军故自负,且欲观客所为,力请客。客不得已,与偕行。将至斗处,送将军登空堡上,曰:“但观之,慎弗声,令贼知也。”
时鸡鸣月落,星光照旷野,百步见人。客驰下,吹觱篥数声。顷之,贼二十余骑四面集,步行负弓矢从者百许人。一贼提刀突奔客,客人呼挥椎,贼应声落马,马首裂。众贼环而进,客奋椎左右击,人马仆地,杀三十许人。宋将军屏息观之,股栗欲堕。忽闻客大呼曰:“吾去矣。”尘滚滚东向驰去。后遂不复至。
魏禧论曰:子房得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铁椎其人与?天生异人,必有所用之。予读陈同甫《中兴遗传》,豪俊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见功名于世者又何多也?岂天之生才不必为人用与?抑用之自有时与?子灿遇大铁椎为壬寅岁,视其貌当年三十,然则大铁椎今四十耳。子灿又尝见其写市物帖子,甚工楷书也。
--选自道光刻本《易堂九子文钞魏叔子文钞》
【译文】庚戌年十一月,我从扬州回家,与陈子灿同船。子灿时年二十八岁,爱好弄枪使棒,我给他讲授《左传》中的兵谋兵法时,趁机问:“你走南闯北,碰到过奇异之人吗?”子灿向我讲述了大铁椎的事,于是我写了《大铁椎传》。
大铁椎,不知是什么地方人。北平陈子灿到河南去看望他的哥哥,在宋将军家里遇见了大铁椎。宋是怀庆青华镇人,擅长搏击,七省爱好技击的人都来向他学习武艺,人们因他长得雄伟健壮,所以叫他宋将军。宋将军的徒弟高信之,也是怀庆人,力气大,善射箭,比陈子灿大七岁,小时候同学,因此陈子灿曾经与他一同访问过宋将军。
当时座上有个饭量很大的客人,容貌很丑陋,右腋下夹着个大铁椎,有四五十斤重,吃饭以及拱手行礼时,一刻也不放下它。大铁椎柄上的铁链折迭围绕着,象锁上的链子,把它拉开有一丈多长。他很少跟人们交谈,说话象湖北一带的口音。问他家乡在哪,姓甚名何,都不作回答。
我们同住一个寝室,到半夜,客人说:“我走了。”话音刚落,人就不见了。陈子灿见窗门都关着,就吃惊地问高信之。高信之说:“客人刚来时,不戴帽子,不穿袜子,用蓝手井包着头,脚上缠着白布,除了大铁椎外,什么东西都没有携带,而腰带中裹着很多银子。我和宋将军都不敢问他。”陈子灿一觉醒来,客人却已打着呼噜睡在床上了。
有一天,客人向宋将军告辞说:“我当初听到你的大名时,把你当作英雄豪杰,但是现在看来你和你的门徒不能委以重任,我将走了。”宋将军竭力挽留他,他就说:“我曾屡次打杀拦路抢劫的强盗,夺取他们的财物,因此他们很恨我。我若久留此地,灾祸将会牵连到你。今晚半夜,强盗们正约我到某处决斗。”宋将军高兴地说:“我骑着马带着弓箭来助战。”客人说:“不要去,强盗本领强且人又多,我想要保护你,就不能杀个痛快。”宋将军向来自以为了不起,并且也很想看看客人的本领,就竭力请求客人同往。客人没办法,就带他一起走。将要到达决斗的地方,客人送宋将军登上一座荒废无人的堡垒,说:“你只许观看,千万别作声,以免让强盗们发觉你。”
这时,鸡叫月落,星光照着空旷的原野,百步之内能够看见人。客人骑马飞驰而下,吹了几声觱篥。一会儿,二十多个骑马的强盗从四面拥集过来,徒步行走背着弓箭跟在后面的有一百多人。一个强盗提着刀纵马冲向客人,客人大喊着挥舞起铁椎,强盗应声坠落马下,马头也被砸得碎裂。那伙强盗围成环形向前进逼,客人奋力挥舞铁椎左右猛击,强盗们连人带马栽倒在地,三十多人被杀死。宋将军屏住呼吸观看这场恶战,吓得两腿发抖,几乎从堡垒上掉下来。忽然听到客人大声呼喊道:“我走啦!”尘灰滚滚,朝着东方飞马而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魏禧评论说:张良找到了大力士,在博浪沙用铁椎捶击秦始皇,大铁椎大概也是那种人吧?老天生下有奇异才能的人,一定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但我读陈亮的《中兴遗传》,发现那些才智出众、侠义刚烈、雄奇卓异的人,无声无息地不能在当代显露功绩声名的,又为什么这样多呢?是不是上天降生的人才不一定被人任用呢?还是任用他们自会有一定的时机呢?陈子灿遇见大铁椎是壬寅年,看他的相貌应当是三十岁,那么大铁椎今年已有四十岁了。子灿又曾经看见他写买东西的单子,楷书写得非常工整漂亮。(宋心昌)
传是楼记(〔清〕汪琬)
【原文】昆山徐健菴先生,筑楼于所居之后,凡七楹。间命工木为橱,贮书若干万卷,区为经史子集四种,经则传注义疏之书附焉,史则日录家乘山经野史之书附焉,子则附以卜筮医药之书,集则附以乐府诗余之书,凡为橱者七十有二,部居类汇,各以其次,素标缃帙,启钥灿然。于是先生召诸子登斯楼而诏之曰:“吾何以传女曹哉?吾徐先世,故以清白起家,吾耳目濡染旧矣。盖尝慨夫为人之父祖者,每欲传其土田货财,而子孙未必能世富也;欲传其金玉珍玩、鼎彝尊斝之物,而又未必能世宝也;欲传其园池台榭、舞歌舆马之具,而又未必能世享其娱乐也。吾方以此为鉴。然则吾何以传女曹哉?”因指书而欣然笑曰:“所传者惟是矣!”遂名其楼为“传是”,而问记于琬。琬衰病不及为,则先生屡书督之,最后复于先生曰:
甚矣,书之多厄也!由汉氏以来,人主往往重官赏以购之,其下名公贵卿,又往往厚金帛以易之,或亲操翰墨,及分命笔吏以缮录之。然且裒聚未几,而辄至于散佚,以是知藏书之难也。琬顾谓藏之之难不若守之之难,守之之难不若读之之难,尤不若躬体而心得之之难。是故藏而勿守,犹勿藏也;守而弗读,犹勿守也。夫既已读之矣,而或口与躬违,心与迹忤,采其华而忘其实,是则呻佔记诵之学所为哗众而窃名者也,与弗读奚以异哉!
古之善读书者,始乎博,终乎约,博之而非夸多斗靡也,约之而非保残安陋也。善读书者根柢于性命而究极于事功:沿流以溯源,无不探也;明体以适用,无不达也。尊所闻,行所知,非善读书者而能如是乎!
今健菴先生既出其所得于书者,上为天子之所器重,次为中朝士大夫之所矜式,藉是以润色大业,对扬休命,有余矣,而又推之以训敕其子姓,俾后先跻巍科,取仕,翕然有名于当世,琬然后喟焉太息,以为读书之益弘矣哉!循是道也,虽传诸子孙世世,何不可之有?
若琬则无以与于此矣。居平质驽才下,患于有书而不能读。延及暮年,则又跧伏穷山僻壤之中,耳目固陋,旧学消亡,盖本不足以记斯楼。不得已勉承先生之命,姑为一言复之,先生亦恕其老誖否耶?
--选自《四部丛刊》本《尧峰文钞》
【译文】昆山徐健家电先生,在他的住宅后面造了一幢楼房,共有七间,同时命工匠砍削木材,起造大橱,贮书若干万卷,区分为经史子集四部,经部中附以经传义疏等方面的书,史部中附以日录、家乘、山经、野史等方面的书,子部中附以卜筮、医药等方面的书,集部中附以乐府、诗余等方面的书,共有七十二个橱,按照部类置放,都有一定秩序,白色的标签,浅黄的封套,打开橱门,灿然在目。于是先生召集儿孙,登楼而教训他们说:“我用什么东西来传给你们呢?我们徐家先世,本来就身家清白,以读书应试起家,我耳濡目染已很久了。我曾感慨那些做父祖辈的,有的想把土地家产传下去,而子孙不一定能世世代代富下去;有的想把金玉珍玩、鼎彝尊斝之类的宝贵文物传下去,而子孙又不一定能够世世宝爱这些东西;有的想把园池台榭、舞歌车马之类传下去,而子孙后代又不一定能世世享受这些娱乐。我正把这些事例看作鉴戒。那么我拿什么东西来传给你们呢?”这时他指着书高兴地笑着说:“我传给你们的,就是这些了!”于是就以“传是”两字作为楼名,而要我作一篇记。我体衰多病,不能一下子写出来,先生多次写信催促,最后我只得用下面这些话来回复先生。
书遇到的灾难太厉害了!从汉代以来,皇帝常常用官家的丰厚赏金去买书,皇帝以下,名公贵卿又常常用许多钱物去换书,有的亲自动笔,有的雇请抄手,加以誉录。但是聚集不久,就常常遭故散失,由此可知藏书之难了。不过,我以为藏书之难还比不上守书之难,守书之难又比不上读书之难,更比不上亲身去实行了而有所体会之难。所以藏书而不能守,同不藏书没有什么两样;守住了而不能读,同守不住没有什么两样。虽然已经读了,而如果嘴上是一套,实行的又是另一套,心中想的和实际做的不一致,采了它的花而忘记了它的果实,那么就是用记诵之学来骗骗众人而欺世盗名的人了,同不读书又有什么不同呢?
古代善于读书的人,开始时博览,到最后就专攻,博览群书并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广博,专攻一门也不是抱残守残。善于读书的人以性命之理为基础,而最终则要体现在事业和功绩中:循着流追溯源,没有什么不能弄明白的;明白了道理再去实行,没有不能做到的。尊重所听到的教诲,力行所学到的道理,不是善于读书的人能这样吗?
现在健菴先生已经拿出从书中得到的道理,上能得到天子的器重,次能被朝廷士大夫所敬重和取法,借此以为国家大业增添光彩,以报答称扬美善的命令,绰有余裕,再推而广之,用以训敕后辈,使他们能先后跻身巍科,取得高官厚禄,在当世被人一致称道,我只有赞叹不绝,以为读书的好处实在太大了!遵循这条道路,即使传给子子孙孙,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呢?
象我这个人就没有资格参预其中了。平时愚笨无才,苦于有书而不能读。现在到了晚年,又只能蜷伏在穷山僻壤之中,孤陋寡闻,过去学到的都已衰退了,本来没有资格来为这座楼作记。不是已勉强应承先生之命,姑且写这些话回复,先生能否原谅我的老谬呢?(李伟国)
江天一传(〔清〕汪琬)
【原文】江天一,字文石,徽州歙县人。少丧父,事其母,及抚弟天表,具有至性。尝语人曰:“士不立品者,必无文章。”前明崇祯间,县令傅岩奇其才,每试辄拔置第一。年三十六,始得补诸生。家贫屋败,躬畚土筑垣以居。覆瓦不完,盛暑则暴酷日中。雨至,淋漓蛇伏,或张敝盖自蔽。家人且怨且叹,而天一挟书吟诵自若也。
天一虽以文士知名,而深沉多智,尤为同郡金佥事公声所知。当是时,徽人多盗,天一方佐佥事公,用军法团结乡人子弟,为守御计。而会张献忠破武昌,总兵官左良玉东遁,麾下狼兵哗于途,所过焚掠。将抵徽,徽人震恐,佥事公谋往拒之,以委天一。天一腰刀帓首,黑夜跨马,率壮士驰数十里,与狼兵鏖战祁门,斩馘大半,悉夺其马牛器械,徽赖以安。
顺治二年,夏五月,江南已破,州县望风内附,而徽人犹为明拒守。六月,唐藩自立于福州,闻天一名,授监纪推官。先是,天一言于佥事公曰:“徽为形胜之地,诸县皆有阻隘可恃,而绩谿一面当孔道,其地独平迆,是宜筑关于此,多用兵据之,以与他县相犄角。”遂筑丛山关。已而清师功绩谿,天一日夜援兵登陴,不少怠。间出逆战,所杀伤略相当。于是清师以少骑缀天一于绩溪,而别从新岭入,守岭者先溃,城遂陷。
大帅购天一甚急。天一知事不可为,遽归,嘱其母于天表,出门大呼:“我江天一也!”遂被执。有知天一者,欲释之。天一曰:“若以我畏死邪?我不死,祸且族矣。”遇佥事公于营门,公目之曰:“文石!女有老母在,不可死!”笑谢曰:“焉有与人共事而逃其难者乎?公幸勿为吾母虑也。”至江宁,总督者欲不问,天一昂首曰:“我为若计,若不如杀我;我不死,必复起兵!”遂牵诣通济门。既至,大呼高皇帝者三,南向再拜讫,坐而受刑。观者无不叹息泣下。越数日,天表往收其尸,瘗之。而佥事公亦于是日死矣。
当狼兵之被杀也,凤阳督马士英怒,疏劾徽人杀官军状,将致佥事公于死。天一为赍辨疏,诣阙上之;复作《吁天说》,流涕诉诸贵人,其事始得白。自兵兴以来,先后治乡兵三年,皆在佥事公幕。是时,幕中诸侠客号知兵者以百数,而公独推重天一,凡内外机事悉取决焉。其后竟与公同死。虽古义烈之士,无以尚也。予得其始末于翁君汉津,遂为之传。
汪琬曰:方胜国之末,新安士大夫死忠者有汪公伟、凌公駉与佥事公三人,而天一独以诸生殉国。予闻天一游淮安,淮安民妇冯氏者刲肝活其姑,天一征诸名士作诗文表章之,欲疏于朝,不果。盖其人好奇尚气类如此。天一本名景,别自号石嫁樵夫,翁君汉津云。
--选自《四库全书》本《尧峰文钞》
【译文】江天一,字文石,徽州歙县人。小时候就死了父亲,侍奉他的母亲,和扶养弟弟天表,有着纯厚的本性。他曾经对别人说:“一个读书人,不树立好的道德品行,就必然没有好文章。”前朝明末崇祯年间,歙县县令傅岩认为他才学奇异,每次县里童生的岁试,总是选拔他为第一名。但到三十六岁,才补上一名生员。他家里很穷,房屋残破不堪,就自己动手用畚箕挑土筑墙而住。屋上盖的瓦片不齐全,大热天就暴晒在酷热的太阳中;下雨天,全身被雨淋得象蛇一样蜷伏着,或是张起破伞来遮挡一下。家里的人一面埋怨,一面叹息,然而天一却捧着书本朗读,和平常一样。
天一虽因为是文人而出名,但是却深刻沉着,足智多谋,特别受到同郡佥事金声的赏识。在那个时候,徽州一带盗匪很多,江天一便辅助佥事金声,用军队的办法团结组织乡里的年轻人,作好防守的打算。适逢张献忠攻破了武昌,总兵官左良玉向东逃跑,他部下那些广西土司的军队在半路上发生叛乱,所经过的地方放火抢劫。将要到达徽州时,徽州人非常震惊恐惧。佥事金声计议派兵去抵抗,把这件事委托给了天一。天一佩腰刀,裹头巾,黑夜里骑着马,率领一批勇士奔跑了几十里,与叛乱的广西土司军队在祁门进行激战,杀死了叛兵一大半人,夺取了他们所有的牛马和兵器,徽州城依赖这次战役而得以平安。
清顺治二年夏五月,江南已被清兵攻破,各州县见势纷纷归附清朝,但徽州人民还是为明王朝坚守抵抗。六月,明宗室唐王朱聿键在福州称帝,听说江天一的名声,便委任他为监纪推官。在此之前,天一对佥事金声说:“徽州是个地势优越的地方,各县都有险要之处可以依赖,只是绩溪那一面正当交通要道,那里地势特别平坦,因此应该在那里建筑关口,多派兵驻守,以和别的县相互配合,夹制敌人。”于是在绩溪筑起了丛山关。不久,清兵攻打绩溪,江天一日夜手持兵器登城防守,一点也不松懈。有时出城迎战,双方死伤大致不相上下。于是清兵用少数骑兵在绩溪牵制住江天一,而另外从新岭进攻。守岭的人先败逃了,绩溪城终于沦陷了。
清军的主将悬赏捉拿天一非常急迫。江天一知道抗清之事已没有希望,就立即回家,把母亲托付给弟弟天表,出门大叫:“我就是江天一!”于是被逮捕。清军中有知道天一的,想释放他。天一说:“你以为我怕死吗?我不死,灾祸将是全家被杀!”在营门口遇见了佥事金声,金声看着他说:“文石,你还有老母亲在,你不能死。”江天一笑着辞谢道:“哪里有和人一起共事而在危难时刻逃避的呢?希望你不要为我的母亲担忧。”到了南京,总督洪承畴想不问罪,江天一昂起头来说:“我为你考虑,还是把我杀了的好;我不死,必定再要起兵!”于是把他拖到通济门刑场。到了那里,江天一高呼“高皇帝”三遍,向南面一拜再拜,拜完,坐下来受刑。围观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叹流泪的。过了几天,天表去收殓天一的尸体,把他安葬了。而佥事金声也是在这一天被杀害的。
当广西土司的叛兵被江天一杀伤之后,凤阳总督马士英非常恼怒,向皇帝上奏章揭发徽州人拦杀官军的罪状,想致佥事金声于死地。江天一为此带着申辨金声无罪的奏章,赴朝廷递呈上;又写了《吁天说》,流着眼泪向掌权大臣申诉,这件事情才得以弄清楚。自从清兵与明王朝开战以来,前后训练乡兵三年,都在佥事金声的幕府中。当时,幕府中众多侠义之士号称精通兵法的有上百人,而金声只是推重天一,凡对内对外的机密大事,都取决于天一。后来天一竟然与金声同时牺牲。象天一这样的人,即便是古代义烈之士,也没有能超过他的。我是在翁汉津那里得知江天一的生平事迹的,于是替他写了这篇传记。
汪琬说:正当前朝的末期,新安的士大夫尽忠而死的有汪伟、凌駉与金声三人,而只有江天一是以生员的身份为国殉难的。我听说江天一游经淮安,淮安有个姓冯的民妇,割下自己的肝脏救活了她的婆婆,江天一得知后便请了许多有名的人写诗作文来表彰她,还想上奏章给朝廷,最后没有成功。这个人喜欢奇特、崇尚气节大致就象这样。天一本来名景,另外还自号“石嫁樵夫”,这也是翁汉津说的。(孙菊园)
口技(〔清〕林嗣环)
【原文】京中有善口技者。会宾客大宴,于厅事之东北角施八尺屏障,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众宾团坐。少顷,但闻屏障中抚尺二下,满堂寂然,无敢哗者。
遥遥闻深巷犬吠声,便有妇人惊觉欠伸,摇其夫语猥亵事。夫呓语,初不甚应,妇摇之不止,则二人语渐间杂,床又从中戛戛。既而儿醒,大啼。夫令妇抚儿乳,儿含乳啼,妇拍而呜之。夫起溺,妇亦抱儿起溺。床上又一大儿醒,狺狺不止。当是时,妇手拍儿声,口中呜声,儿含乳啼声,大儿初醒声,床声,夫叱大儿声,溺瓶中声,溺桶中声,一齐凑发,众妙毕备。满座宾客无不伸颈侧目,微笑默叹,以为妙绝也。
既而夫上床寝。妇又呼大儿溺,毕,都上床寝。小儿亦渐欲睡。夫齁声起,妇拍儿亦渐拍渐止。微闻有鼠作作索索,盆器倾侧,妇梦中咳嗽之声。宾客意少舒,稍稍正坐。
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狗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齐作;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处也。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奋袖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而忽然抚尺一下,众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
--选自文学古籍刊行社排印本《虞初新志》
【译文】京城里有个善于表演口技的人。正逢有人摆酒席大请宾客,就在厅堂的东北角设置了八尺宽的屏风,让表演口技的人坐在屏风中,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把扇子、一块醒木而已。许多宾客围着屏风而坐。一会儿,只听见屏风中醒木响了两下,全体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敢大声说话。
远远地听到深深的小巷中有狗叫声,接着就有妇女惊醒后打呵欠和伸懒腰的声音,她摇着丈夫说起夫妻之间的事。丈夫说着梦话,开头不怎么答应她,妇女把他摇个不停,于是两人的说话声逐渐间隔混杂,床又从中发出“戛戛”的响声。过了一会儿孩子醒了,大声哭着。丈夫叫妻子抚慰孩子喂奶,孩子含着奶头哭,妇女又哼着唱着哄他。丈夫起来小便,妇女也抱着孩子起来小便。床上另一个大孩子醒了,大声唠叨个没完。在这时候,妇女用手拍孩子的声音,口里哼着哄孩子的声音,孩子含着奶头的哭声,大孩子刚醒过来的声音,床发出的声音,丈夫责骂大孩子的声音,小便解入瓶中的声音,解入桶中的声音,同时响起,各种绝妙的效果都有了。满座的宾客没有一个不伸长脖子,斜着眼睛,微微笑着,默默赞叹,认为奇妙极了。
过了一会儿,丈夫上床睡了。妇女又叫大孩子起来小便,完了,都上床睡。小孩子也逐渐要睡了。丈夫打呼噜声响起来了,妇女拍孩子的声音也渐渐停下。隐隐听到有老鼠“作作索索”在爬,盆子、器皿歪倒了,妇女在梦中发出了咳嗽声。宾客们的心情稍微松弛下来,逐渐端正了坐姿。
忽然听到一人高声呼喊“起火了!”丈夫起来高叫,妇女也起来高叫,两个孩子一齐哭。一会儿,成百上千的人高声喊叫,成百上千个小孩哭喊,成百上千只狗狂叫,当中还夹着劈里拍啦的声音和房屋倒塌的声音,着火爆炸声,呼呼的风声,千百种声音一齐响起;又夹着成百上千个呼救的声音,拉坍起火房屋时合力发出的喊声,抢夺东西的声音,泼水的声音。凡是一切应该有的声音,没有不具备的。即使一人有一百只手,每只手有一百个手指,也不能指出其中一种;一人有一百张嘴,每张嘴有一百个舌头,也不能说清其中一个地方。在这时宾客们没有一个不变了脸色,离开席位,捋起衣袖,伸出手臂,两腿打着哆嗦,差点儿都要争先跑开。
忽然醒木一声,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撤掉屏风再看,只有一个人、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把扇子,一块醒木而已。(邓乔彬)
阎典史传(〔清〕邵长蘅)
【原文】阎典史者,名应元,字丽亨,其先浙江绍兴人也。四世祖某,为锦衣校尉,始家北直隶之通州,为通州人。应元起掾史,官京仓大使。崇祯十四年,迁江阴县典史。始至,有江盗百艘,张帜乘潮阑入内地,将薄城,而会县令摄篆旁邑,丞簿选愞怖急,男女奔窜。应元带刀鞬出,跃马大呼于市曰:“好男子,从我杀贼护家室!”一时从者千人,然苦无械。应元又驰竹行呼曰:“事急矣,假一竿,值取诸我。”千人者布列江岸,矛若林立,士若堵墙。应元往来驰射,发一矢,辄殪一贼。贼连毙者三,气慑,扬帆去。巡抚状闻,以钦依都司掌徼巡县尉,得张黄盖,拥纛,前驱清道而后行。非故事,邑人以为荣。久之,仅循资迁广东英德县主簿,而陈明选代为尉。应元以母病未行,亦会国变,挈家侨居邑东之砂山。是岁乙酉五月也。
当是时,本朝定鼎改元二年矣。豫王大军渡江,金陵降,君臣出走。弘光帝寻被执。分遣贝勒及他将,略定东南郡县。守士吏或降或走,或闭门旅拒,攻之辄拔;速者功在漏刻,迟不过旬日。自京口以南,一月间下名城大县以百数。而江阴以弹丸下邑,死守八十余日而后下,盖应元之谋居多。
初,薙发令下,诸生许用德者,以闰六月朔悬明太祖御容于明伦堂,率众拜且哭,士民蛾聚者万人,欲奉新尉陈明选主城守。明选曰:“吾智勇不如阎君,此大事,须阎君来。”乃夜驰骑往迎应元。应元投袂起,率家丁四十人,夜驰入城。是时城中兵不满千,户裁及万,又馕无所出。应元至,则料尺籍,治楼橹,令户出一男子乘城,余丁传餐。已,乃发前兵备道曾化龙所制火药火器贮堞楼。已,乃劝输巨室,令曰:“输不必金,出粟、菽、帛、布及他物者听。”国子上舍程璧首捐二万五千金。捐者麕集。于是围城中有火药三百罂,铅丸、铁子千石,大炮百,鸟机千张,钱千万缗,粟、麦、豆万石,他酒、酤、盐、铁、刍、藁称是。已,乃分城而守:武举黄略守东门,把总某守南门,陈明选守西门,应元自守北门,仍徼巡四门。部署甫定,而外围合。
时大军薄城下者已十万,列营百数,四面围数十重,引弓仰射,颇伤城上人。而城上礧炮、机弩乘高下,大军杀伤甚众。乃驾大炮击城,城垣裂。应元命用铁叶裹门板,贯铁縆护之;取空棺实以土,障隤处。又攻北城,北城穿。下令人运一大石块,于城内更筑坚垒,一夜成。会城中矢少,应元乘月黑,束藁为人,人竿一灯,立陴间,匝城,兵士伏垣内,击鼓叫噪,若将缒城斫营者。大军惊,矢发如雨;比晓,获矢无算。又遣壮士夜缒城入营,顺风纵火;军乱,自蹂践相杀死者数千。
大军却,离城三里止营,帅刘良佐拥骑至城下,呼曰:“吾与阎君雅故,为我语阎君,欲相见。”应元立城上与语。刘良佐者,故弘光四镇之一,封广昌伯,降本朝总兵者也。遥语应元:“弘光已走,江南无主,君早降,可保富贵。”应元曰:“某明朝一典史耳,尚知大义。将军胙土分茅,为国重镇,不能保障江淮,乃为敌前驱,何面目见吾邑义士民乎?”良佐惭退。
应元伟躯干,面苍黑,微髭。性严毅,号令明肃,犯法者,鞭笞贯耳,不稍贳;然轻财,赏赐无所恡。伤者手为裹创,死者厚棺敛,酹醊而哭之;与壮士语,必称“好兄弟”,不呼名。陈明选宽厚呕煦,每巡城,拊循其士卒,相劳苦,或至流涕。故两人皆能得士心,乐为之死。
先是,贝勒统军略地苏、松者,既连破大郡,济师来攻。面缚两降将,跪城下说降,涕泗交颐。应元骂曰:“败军之将,被禽不速死,奚喋喋为!”又遣人谕令:“斩四门首事各一人,即撤围。”应元厉声曰:“宁斩吾头,奈何杀百姓!”叱之去。会中秋,给军民赏月钱,分曹携具,登城痛饮;而许用德制乐府五更转曲,令善讴者曼声歌之,歌声与刁斗、笳吹声相应,竟三夜罢。
贝勒既觇知城中无降意,攻愈急;梯冲死士,铠胄皆镔铁,刀斧及之,声铿然,锋口为缺,炮声彻昼夜,百里内地为之震。城中死伤日积,巷哭声相闻。应元慷慨登陴,意气自若。旦日,大雨如注。至日中,有红光一缕起土桥,直射城西。城俄陷,大军从烟焰雾雨中,蜂拥而上。应元率死士百人,驰突巷战者八,所当杀伤以千数;再夺门,门闭不得出。应元度不免,踊身投前湖,水不没顶。而刘良佐令军中,必欲生致应元,遂被缚。良佐箕踞乾明佛殿,见应元至,跃起持之哭。应元笑曰:“何哭?事至此,有一死耳。”见贝勒,挺立不屈。一卒持枪刺应元贯胫,胫折踣地。日暮,拥至栖霞禅院。院僧夜闻大呼“速斫我!”不绝口。俄而寂然。应元死。
凡攻守八十一日,大军围城者二十四万,死者六万七千,巷战死者又七千,凡损卒七万五千有奇。城中死者,无虑五六万,尸骸枕藉,街巷皆满,然竟无一人降者。
城破时,陈明选下骑搏战,至兵备道前被杀。身负重创,手握刀,僵立倚壁上不仆。或曰:阖门投火死。
论曰:《尚书序》曰:“成周既成,迁殷顽民。”而后之论者,谓于周则顽民,殷则义士。夫跖犬吠尧,邻女詈人,彼固各为其主。予童时,则闻人啧啧谈阎典史事,未能记忆也。后五十年,从友人家见黄晞所为死守孤城状,乃摭其事而传之,微夫应元,固明朝一典史也;顾其树立,乃卓卓如是!呜呼,可感也哉!
--选自《国朝二十四家文钞》
【译文】阎典史,名应无,字丽亨,祖上是浙江绍兴人。高祖父某,担任锦衣校尉,方才移居北直隶的通州,成了通州人。阎应元开始任公职是当掾史,做过京仓大使。崇祯十四年(1641)年,调任江阴县典史。刚到任,正碰上江上的强盗驾着数百艘船,张挂着旗帜乘涨潮侵入内地,将要迫近江阴县城。恰巧又逢本县县令到别的县里去代理政事,县丞、主簿既胆怯又无决断,束手无策,居民四处奔逃。阎应元带着刀箭赶出来,在街上策马飞驰,大声呼喊:“是好汉的,跟我一起去杀强盗,保卫亲人!”不一会,身边就集聚了上千人。但苦于没有兵器。阎应元又飞驰到竹行前高喊:“情况十分紧急,每人先借一根毛竹,货款将来由我统付!”这一千人排列在江岸,手持毛竹如刀枪林立,人靠人像一道长墙。阎应元来回地飞马射击,发一箭,便射死一个强盗,一连射死三人。强盗的气焰被压了下去,扯上帆逃走了。巡抚写文状向上报告退江盗的情况,用皇帝的名义让阎应元参同都司的官衔,执掌巡回检查的县尉职权,外出可以乘车加黄盖,打大旗,由引路士卒清除道路而后通过。这是惯例中所没有的待遇,当地人都引以为荣。长久以后,他却还是只按照资历转升为广东英德县主簿,陈明选代替了他的县尉职务。阎应元因为母亲生病没能赶去赴新任,又逢国家发生变故,便带着家人寄居在江阴城东的砂山。当时是乙酉年(1645)五月。
那时,清朝已夺取明政权改变年号到了第二年。豫王多铎的大军渡过长江,金陵城投降归顺,南明君臣出逃。不久,弘光帝朱由崧被俘获。豫王分别派遣贝勒和其他将领攻占东南地区的郡县。各地的南明守将有的投降,有的逃走。有的关闭城门聚众抵抗,也是一攻即破,快的就在当天,慢的也不过十日。自京口以南地区,一个月内被攻占的名城大县数以百计。而江阴这座偏僻小县城,坚守了八十多天才被攻下,这主要是靠阎应元的谋略。
当初,清军颁布薙发令,诸生许用德就在闰六月初一,将明太祖画像悬挂在明伦堂,率领众人叩拜痛哭,儒生百姓蜂拥而来,多达万人,打算拥戴新县尉陈明选主持县城守备。陈明选说:“我的智勇比不上阎君。这是大事,一定要阎君来才行。”于是连夜飞马赶去迎请阎应元。阎应元拂袖而起,立即带领家丁四十人,连夜飞驰入城。当时城里士兵不足一千,居民也只有万户,而且粮饷尚无着落。阎应元进了城,便整理军中文件簿籍,修建城防工事,下令每家出一名男子登城守卫,剩余的男子为军中送饭。然后取出前任兵备道曾化龙制造的火药火器,贮存在城楼上。随后动员富有人家捐送,传令说:“捐送不一定都是金钱,捐粮食、布匹听便。”国子上舍程璧带头捐献二万五千金。捐送者成群拥到。于是被围的县城里有了火药三百罐,铅丸、铁子一千石,大炮百门,鸟机一千张,钱一千万贯,米、麦、豆等粮食一万石,其他如酒类、盐铁、草料也储备充足。接着命令专人把守各城防区:武举黄略守北门;把总某守南门;陈明选守西门;阎应元自守北门,并兼管巡察四门。刚刚布置停当,城外清军包围圈已合拢。
这时迫近城下的清军已达十万,扎下营盘上百,四面包围了数十层。清军拉弓向城上发射,伤了不少守城的人。而城上礧炮、机弩居高向下发射,也杀伤了大量清军。清军驾起大炮轰
第2篇:《古文观止》节选翻译之唐代文学
四、唐代
谏太宗十思疏([唐]魏征)
【作者小传】魏征(580-643),字玄成,馆陶(今属河北)人,后迁居相州内黄(今河南内黄)。少时曾出家为道士,隋末参加瓦岗起义军,后降唐。唐太宗时拜谏议大夫、检校侍中等职,领导周、隋、陈、齐诸史的撰修工作。后封郑国公,任太子太师。魏征在历史上以能犯颜直谏著称,前后陈谏二百余事,多被太宗采纳。魏征提倡“无面从退有后言”,“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建议太宗广开言路,认为“兼听则明,偏听则暗”。魏征病卒后,唐太宗痛惜“遂亡一镜矣”。作有《隋书》的序论,《梁书》、《陈书》、《齐书》的总论,主编有《群书治要》,还有《魏郑公诗集》、《魏郑公文集》等。言论散见于《贞观纪要》。
【题解】唐太宗即位初期,因隋鉴不远,故能励精图治。随着功业日隆,生活渐加奢靡,“喜闻顺旨之说”,“不悦逆耳之言”。魏征以此为忧,多次上疏切谏,本文是其中的一篇。全文围绕“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的主旨,规劝唐太宗在政治上要慎始敬终,虚心纳下,赏罚公正;用人时要知人善任,简能择善;生活上要崇尚节俭,不轻用民力。这些主张虽以巩固李唐王朝为出发点,但客观上使人民得以休养生息,有利于初唐的强盛。本文以“思”为线索,将所要论述的问题联缀成文,文理清晰,结构缜密。并运用比喻、排比和对仗的修辞手法,说理透彻,音韵铿锵,气势充沛,是一篇很好的论说文。
【原文】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安,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人君当神器之重[1],居域中之大[2],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也。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3],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岂取之易,守之难乎?盖在殷忧[4],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竭诚,则吴、越为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虽董之以严刑[5],振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复舟,所宜深慎。
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6],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7];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8],则思三驱以为度[9];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惧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总此十思,宏此九德[10]。简能而任之[11],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并用,垂拱而治。何必劳神苦思,代百司之职役哉!
--选自中华书局标点本《旧唐书魏征传》
【译文】我听说过,要求树木生长,就一定要加固它的根本;想要河水流得长远,就一定要疏通它的源头;想使国家安定,就一定要积聚自己的道德仁义。水源不深却希望水流得长远,根不牢固却要求树木生长,道德不深厚却想使国家安定,我虽然十分愚笨,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明智的人呢?国君掌握着帝王的大权重任,处于天地间至尊的地位,不考虑在安逸的环境中想到危难,戒除奢侈而厉行节俭,这也就象砍断树根却要树木长得茂盛,堵塞泉源却希望流水长远一样啊!
凡是古代的君主,承受上天的大命,开始做得好的确实很多,但是能够坚持到底的却很少。难道是取得天下容易,守住天下就困难吗?大概是他们在忧患深重的时候,必然竭尽诚意对待下属,一旦得志,便放纵情欲,傲视他人。竭尽诚意,那么即使象吴、越那样敌对的国家也能结为一个整体;傲视他人,那么骨肉至亲也会疏远得象过路人一样。即使用严酷的刑罚督责人们,用威风怒气恫吓人们,结果只能使人们图求苟且以免于刑罚,却不会怀念国君的恩德,表面上态度恭敬,可是心里并不服气。怨恨不在大小,可怕的只是百姓。百姓象水一样,可以载船,也可以翻船,这是应该特别谨慎的。
果真能够做到:见了想要得到的东西,就想到知足以警戒自己;将要大兴土木,就想到要适可而止以使百姓安宁;考虑到帝位高随时会有危险,就想到要谦虚,并且加强自我修养;害怕骄傲自满,就想到江海是居于百川的下游;喜欢打猎游乐,就想到每年三次的限度;担心意志懈怠,就想到做事要始终谨慎;忧虑会受蒙蔽,就想到虚心接纳下属的意见;害怕谗佞奸邪,就想到端正自身以斥退邪恶小人;加恩于人时,就想到不要因为一时高兴而赏赐不当;施行刑罚时,就想到不要因为正在发怒而滥施刑罚。完全做到上述十个方面,扩大九德的修养,一定会得到很多补益。选拔有才能的人而任用他,选择好的意见而听从它,那么,聪明的人就会竭尽他们的智谋,勇敢的人就会竭尽他们的气力,仁爱的人就会广施他们的恩惠,诚实的人就会奉献他们的忠诚。文臣武将都得到任用,就可以垂衣拱手,安然而治了。何必劳神苦思,代行百官的职务呢!(顾伟列)
【注释】[1]神器:帝位。[2]居域中之大:占据天地间的一大。《老子》上篇:“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域中,天地间。[3]景:大。[4]殷:深。[5]董:督责,监督。[6]作:兴作,建筑。指兴建宫室之类。[7]谦冲:谦虚。自牧:自我修养。[8]盘游:打猎游乐。[9]三驱:一年打猎三次。《礼王制》:“天子诸侯无事,则岁三田(猎)。”[10]九德:指忠、信、敬、刚、柔、和、固、贞、顺。[11]简:选拔。
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唐]骆宾王)
【作者小传】骆宾王(约640-?),婺州义乌(今浙江省义乌县)人。早慧,七岁能赋诗,有“神童”之誉。早年随父游学于齐鲁一带,有志节,以诗文著称,与当时著名文士王勃、杨炯、卢照邻齐名。曾在道王李元庆幕府中供职,后又历任武功、长安两县主薄。此间曾随军到过西域,及宦游于蜀滇一带。唐高宗永徽年间官至侍御史,因上书言政事而获罪入狱,并贬为临海县丞,乃怏怏弃官而去。光宅元年(684)武则天称制,李敬业在扬州(今江苏省扬州市)起兵反对武氏。他投在李敬业幕下,专撰军中书檄。讨武失败后,下落不明,有说投水而死,有说在灵隐寺出家为僧。
骆宾王怀才不遇,一世落魄,但其诗文却颇有成就。他善为五言诗,七言歌行尤为擅长,其中不乏托物寄兴,直抒胸臆的佳作。这些都奠定了他作为“唐初四杰”之一的地位。
骆宾王的诗文,早在唐中宗时,就有人为之搜采结集,仅存一百余篇。其诗文集名称甚多,至明胡应麟始命名为《临海集》。清陈熙晋笺注《骆临海集》,最称完备。
【题解】骆宾王不仅以诗歌见长,文章也雄伟峭劲,这篇《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是其代表作。
光宅元年(684),武则天废去刚登基的中宗李显,另立李旦为帝,自己临朝称制;正想进一步登位称帝,建立大周王朝,这就引起一些忠于唐室的大臣勋贵的愤怒。身为开国元勋英国公李勣嗣孙的李敬业,以已故太子李贤为号召,在扬州起兵,建立匡复府,自任匡复府上将、扬州大都督。骆宾王被罗致入幕府,为艺文令,军中的书檄,均出自他的手笔,本文即作于此时。
这篇檄文立论严正,先声夺人,将武则天置于被告席上,列数其罪。借此宣告天下,共同起兵,起到了很大的宣传鼓动作用。据《新唐书》所载,武则天初观此文时,还嬉笑自若,当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句时,惊问是谁写的,叹道:“有如此才,而使之沦落不偶,宰相之过也!”可见这篇檄文煽动力之强了。
本文亦称《讨武曌檄》,但武则天自名“曌”是在光宅五年武后称帝以后的事,可知乃后人所改,现仍用本题。
【原文】伪临朝武氏者[1],人非温顺,地实寒微[2]。昔充太宗下陈[3],尝以更衣入侍[4]。洎乎晚节[5],秽乱春宫[6]。密隐先帝之私[7],阴图后庭之嬖[8]。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9];掩袖工谗[10],狐媚偏能惑主[11]。践元后于翚翟[12],陷吾君于聚麀[13]。加以虺蜴为心[14],豺狼成性,近狎邪僻[15],残害忠良[16],杀姊屠兄[17],弑君鸩母[18]。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19]。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20];贼之宗盟[21],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22],朱虚侯之已亡[23]。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24];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25]。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26]。奉先帝之遗训[27],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28],良有以也[29];桓君山之流涕[30],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31]。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32],爰举义旗[33],誓清妖孽。南连百越[34],北尽三河[35],铁骑成群,玉轴相接[36]。海陵红粟[37],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38],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39],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40]。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公等或家传汉爵[41],或地协周亲[42],或膺重寄于爪牙[43],或受顾命于宣室[44]。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45]?傥能转祸为福[46],送往事居[47],共立勤王之勋[48],无废旧君之命[49],凡诸爵赏,同指山河[50]。若其眷恋穷城[51],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52],必贻后至之诛[53]。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移檄州郡,咸使知闻。
--选自清陈熙晋笺注《骆临海集》
【译文】那个非法把持朝政的武氏,不是一个温和善良之辈,而且出身卑下。当初是太宗皇帝的姬妾,曾因更衣的机会而得以奉侍左右。到后来,不顾伦常与太子(唐高宗李治)关系暧昧。隐瞒先帝曾对她的宠幸,谋求取得在宫中专宠的地位。选入宫里的妃嫔美女都遭到她的嫉妒,一个都不放过;她偏偏善于卖弄风情,象狐狸精那样迷住了皇上。终于穿着华丽的礼服,登上皇后的宝座,把君王推到乱伦的丑恶境地。加上一幅毒蛇般的心肠,凶残成性,亲近奸佞,残害忠良,杀戮兄姊,谋杀君王,毒死母亲。这种人为天神凡人所痛恨,为天地所不容。她还包藏祸心,图谋夺取帝位。皇上的爱子,被幽禁在冷宫里;而她的亲属党羽,却委派以重要的职位。呜呼!霍光这样忠贞的重臣,再也不见出现;刘章那样强悍的宗室也已消亡了。“燕啄皇孙”歌谣的出现,人们知道汉朝的皇统将要穷尽;孽龙的口水流淌在帝王的宫庭里,标志着夏后氏王朝快要衰亡。
我李敬业是大唐的老臣下,是王公贵族的长子,奉行的是先帝留下的训示,承受着本朝的优厚恩典。宋微子为故国的覆灭而悲哀,确实是有他的原因的;桓谭为失去爵禄而流泪,难道是毫无道理的吗!因此我愤然而起来干一番事业,目的是为了安定大唐的江山。依随着天下的失望情绪,顺应着举国推仰的心愿,于是高举正义之旗,发誓要消除害人的妖物。南至偏远的百越,北到中原的三河,铁骑成群,战车相连。海陵的粟米多得发酵变红,仓库里的储存真是无穷无尽;大江之滨旌旗飘扬,光复大唐的伟大功业还会是遥远的吗!战马在北风中嘶鸣,宝剑之气直冲向天上的星斗。战士的怒吼使得山岳崩塌,云天变色。拿这来对付敌人,有什么敌人不能打垮;拿这来攻击城市,有什么城市不能占领!
诸位或者是世代蒙受国家的封爵,或者是皇室的姻亲,或者是负有重任的将军,或者是接受先帝遗命的大臣。先帝的话音好象还在耳边,你们的忠诚怎能忘却?先帝的坟土尚未干透,我们的幼主却不知被贬到哪里去了!如果能转变当前的祸难成为福祉,好好地送走死去的旧主和服事当今的皇上,共同建立匡救王室的功勋,不至于废弃先皇的遗命,那末各种封爵赏赐,一定如同泰山黄河那般牢固长久。如果留恋目前的既得利益,在关键时刻犹疑不决,看不清事先的征兆,就一定会招致严厉的惩罚。
请看明白今天的世界,到底是哪家的天下。这道檄文颁布到各州郡,让大家都知晓。(江建中)
【注释】[1]伪:指非法的,表示不为正统所承认的意思。临朝:莅临朝廷掌握政权。[2]地:指家庭、家族的社会地位。[3]下陈:古人宾主相馈赠礼物、陈列在堂下,称为“下陈”。因而,古代统治者充实于府库、内宫的财物、妾婢,亦称“下陈”。这里指武则天曾充当过唐太宗的才人。[4]更衣:换衣。古人在宴会中常以此作为离席休息或入厕的托言。《汉书》记载:歌女卫子夫乘汉武帝更衣时入侍而得宠幸。这里借以说明武则天以不光彩的手段得到唐太宗的宠幸。[5]洎(jì记):及,到。晚节:后来。[6]春宫:亦称东宫,是太子居住的地方,后人常借指太子。[7]私:宠幸。[8]嬖(pì闭)宠爱。[9]蛾眉:原以蚕蛾的触须比喻女子修长而美丽的眉毛,这里借指美女。[10]掩袖工谗:说武则天善于进谗害人。《战国策》记载:楚王夫人郑袖对楚王所爱美女说:“楚王喜欢你的美貌,但讨厌你的鼻子,以后见到楚王,要掩住你的鼻子。”美女照办,楚王因而发怒,割去美女的鼻子。这里借此暗指武则天曾偷偷窒息亲生女儿,而嫁祸于王皇后,使皇后失宠的事(见《新唐书后妃传》)。[11]狐媚:唐代迷信狐仙,认为狐狸能迷惑害人,所以称用手段迷人为狐媚。[12]元后:正宫皇后。翚翟(huì-dì灰狄):用美丽鸟羽织成的衣服,指皇后的礼服。翚,五彩雉鸡。翟,长尾山鸡。[13]聚麀(yōu忧):多匹牡鹿共有一匹牝鹿。麀,母鹿。语出《礼记曲礼上》:“夫惟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这句意谓武则天原是唐太宗的姬妾,现在当上高宗的皇后,使高宗乱伦。[14],虺蜴(huǐ-yì毁易):指毒物。虺,毒蛇。蜴,蜥蜴,古人以为有毒。[15]狎:亲近。邪僻:指不正派的人。[16]忠良:指因反对武后而先后被杀的长孙无忌、上官仪,褚遂亮等大臣。[17]杀姊屠兄:据《旧唐书外戚传》记载:武则天被册立为皇后之后,陆续杀死侄儿武惟良、武怀远和姊女贺兰氏。兄武元庆、武元爽也被贬谪而死。[18]弑君鸩(zhèn振)母:谋杀君王、毒死母亲。其实史书中并无武后谋杀唐高宗和毒死母亲的记载。弑,臣下杀死君王。鸩,传说中的一种鸟,用其羽毛浸酒能毒死人。[19]窥窃神器:阴谋取得帝位。神器,指皇位。[20]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指唐高宗死后,中宗李显继位,旋被武后废为庐陵王,改立睿宗李旦为帝,但实际上是被幽禁起来(事见《新唐书后妃传》)。二句为下文“六尺之孤何在“张本。[21]宗盟:家属和党羽。[22]霍子孟:名霍光,西汉大臣,受汉武帝遗诏,辅助幼主汉昭帝;昭帝死后,昌邑王刘贺继位,荒嬉无道,霍光又废刘贺,更立宣帝,是安定西汉王朝的重臣(事见《汉书霍光传》)。作:兴起。[22]朱虚侯:汉高祖子齐惠王肥的次子,名刘章,封朱虚侯。高祖死后,吕后专政,重用吕氏,危及刘氏天下,刘章与丞相陈平、太尉周勃等合谋,诛灭吕氏,拥立文帝,稳定了西汉王朝(事见《汉书高五王传》)。[24]“燕啄皇孙”二句:《汉书五行志》记载:汉成帝时有童谣说“燕飞来,啄皇孙”。后赵飞燕入宫为皇后,因无子而妬杀了许多皇子,汉成帝因此无后嗣。不久,王莽篡政,西汉灭亡。这里借汉朝故事,指斥武则天先后废杀太子李忠、李弘、李贤,致使唐室倾危。祚,指皇位,国统。[25]“龙漦(lí利)帝后”二句:据《史记周本纪》记载:当夏王朝衰落时,有两条神龙降临宫庭中,夏帝把龙的唾涎用木盒藏起来,到周厉王时,木盒开启,龙漦溢出,化为玄鼋流入后宫,一宫女感而有孕,生襃姒。后幽王为其所惑,废太子,西周终于灭亡。漦,涎沫。[26]冢子:嫡长子。[27]先帝:指刚死去的唐高宗。[28]宋微子:微子名启,是殷纣王的庶兄,被封于宋,所以称“宋微子”。殷亡后,微子去朝见周王,路过荒废了的殷旧都,作《麦秀歌》来寄托自己亡国的悲哀(见《尚书大传》)。这里是李敬业的自喻。[29]良:确实、真的。以:缘因。[30]桓君山:东汉人,名谭,光武帝时为给事中,因反对当时盛行的谶纬神学,而被贬为六安县丞,忧郁而死(事见《后汉书桓谭传》)。[31]社稷:原为帝王所祭祀的土神和谷神,后借指国家。[32]宇内:天下。推心:指人心所推重。[33]爰:于是。[34]百越:通“百粤”。古代越族有百种,故称“百越”。这里指越人所居的偏远的东南沿海。[35]三河:洛阳附近河东、河内、河南三郡,是当时政治中心所在的中原之地。[36]玉轴:战车的美称。[37]海陵:古县名,治所在今江苏省泰州市,地在扬州附近,汉代曾在此置粮仓。红粟:米因久藏而发酵变成红色。靡:无,不。[38]江浦:长江沿岸。浦,水边的平地。黄旗:指王者之旗。[39]班声:马嘶鸣声。[40]喑:(yìn阴)呜、叱咤(zhà炸):发怒时的喝叫声。[41]公等:诸位。家传汉爵:拥有世代传袭的爵位。汉初曾大封功臣以爵位,可世代传下去,所以称“汉爵”。[42]地协周亲:指身份地位都是皇家的宗室或姻亲。协,相配,相合。周亲,至亲。[43]膺(应yìng):承受。爪牙:喻武将。[44]顾命:君王临死时的遗命。宣室:汉宫中有宣室殿,是皇帝斋戒的地方,汉文帝曾在此召见并咨问贾谊,后借指皇帝郑重召问大臣之处。[45]一抔(剖póu)之土:语出《史记张释之传》:“假令愚民取长陵(汉高祖陵)一抔土,陛下将何法以加之乎?”这里借指皇帝的陵墓。六尺之孤:指继承皇位的新君。安在:有本作“何托”。参阅前注[20]。[46]傥:通“倘”,倘若,或者。[47]送往事居:送走死去的,侍奉在生的。往,死者,指高宗。居,在生者,指中宗。[48]勤王:指臣下起兵救援王室。[49]旧君:指已死的皇帝,一作“大君”,义近。[50]“同指山河”二句:语出《史记》,汉初大封功臣,誓词云:“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这里意为有功者授予爵位,子孙永享,可以指山河为誓。[51]穷城:指孤立无援的城邑。[52]昧:不分明。幾(jī机):迹象。[53]贻(yí怡):遗下,留下。后至之诛:意思说迟疑不响应,一定要加以惩治。语见《周礼大司马》,原句为“比军众,诛后至者。”
滕王阁序([唐]王勃)
【作者小传】王勃(650-676),字子安,绛州龙门(今山西省河津县)人。隋末文中子王通之孙。六岁能文,未冠应幽素科及第,授朝散郎,为沛王(李贤)府修撰。因作文得罪高宗被逐,漫游蜀中,客于剑南,后补虢州参军。又因私杀官奴获死罪,遇赦除名,父福畦受累贬交趾令。勃渡南海省父,溺水受惊而死。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并称“初唐四杰”。其诗气象浑厚,音律谐畅,开初唐新风,尤以五言律诗为工;其骈文绘章絺句,对仗精工,《滕王阁序》极负盛名。于“四杰”之中,王勃成就最大。诗文集早佚,明人辑有《王子安集》。
【题解】闻一多曾说初唐四杰“年少而才高,官小而名大,行为都相当浪漫,遭遇尤其悲惨”(《唐诗杂论》)。《滕王阁序》作为一篇赠序文,借登高之会感怀时事,慨叹身世,是富于时代精神和个人特点的真情流露。王勃一生虽连遭挫折,不免产生人生无常、命运偃蹇的怨叹,但我们在文中更多地体验到的却是作者渴望用世的抱负和强自振作的意志。希望和失望兼有,追求和痛苦交织,这正是文章的动人之处。作为一篇优秀的骈文,作者调动了对偶、用典等艺术手段,在精美严整的形式之中,表现了自然变化之趣;尤其是景物描写部分,文笔瑰丽,手法多样,以或浓或淡、或俯或仰、时远时近、有声有色的画面,把秋日风光描绘得神采飞动,令人击节叹赏。其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联,动静相映,意境浑融,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
【译文】豫章故郡[1],洪都新府[2]。星分翼轸[3],地接衡庐[4]。襟三江而带五湖[5],控蛮荆而引瓯越[6]。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7];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8]。雄州雾列,俊采星驰[9]。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10];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11]。十旬休假,胜友如云[12];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13];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14]。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15]。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16]。层台耸翠,上出重霄;飞阁翔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17];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轴[18]。云销雨霁,彩彻区明[19]。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20];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21]。
遥襟甫畅[22],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23],纤歌凝而白云遏[24]。睢园绿竹[25],气凌彭泽之樽[26];邺水朱华[27],光照临川之笔[28]。四美具,二难并[29]。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30],目吴会于云间[31]。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32]。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沟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33],奉宣室以何年[34]。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35],李广难封[36]。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37];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38]。所赖君子见机[39],达人知命[40]。老当益壮[41],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42]。酌贪泉而觉爽[43],处涸辙而相欢[44]。北海虽赊,扶摇可接[45];东隅已逝,桑榆非晚[46]。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47];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48]!
勃,三尺微命[49],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50];有怀投笔,爱宗悫之长风[51]。舍簪笏于百龄[52],奉晨昏于万里[53]。非谢家之宝树[54],接孟氏之芳邻[55]。他日趋庭,叨陪鲤对[56];今兹捧袂,喜托龙门[57]。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58];钟期相遇,奏流水以何惭[59]。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60],梓泽丘墟[61]。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62]。
--选自清光绪吴县蒋氏刊行本《王子安集注》
【译文】这里是早先的豫章郡,郡治就是新设的洪州都督府。星空与翼、轸二星相属,地形与衡、庐两山相接。三江是它的衣襟,五湖是它的衣带,控制着荆楚,接连着瓯越。物产的精华化为天上的宝气,宝剑的光芒直射牛星和斗星的区域。人中的俊杰凝聚着大地的灵气,徐孺子使得陈蕃专为他设下床榻。雄伟的州城如在云雾中罗列,有才能的官吏象群星在奔驰。亭台和城池处在蛮夷和中原的交界,宾客和主人都是东南一带的名流。都督阎公有着崇高的声望,大驾遥临;宇文刺史有着美好的风范,车驾暂停。正逢十天一次的休假,俊雅的人士象云一般地聚合;喜迎千里外的来宾,高贵的朋友坐满了宴席。孟学士是词章的宗师,文章能使蛟龙腾飞、凤凰起舞;王将军是武林的宝库,韬略闪着紫电和青霜宝剑的光辉。家父在交趾作县令,我省亲路过这名胜之地;一个年幼无知的少年,居然亲逢这难得的盛宴。
时光正值九月,节序已是深秋。积水退尽,寒冷的潭水变得分外清澈;烟霭凝聚,傍晚的山峦呈现出一派紫色。整治车马,登上大路;寻访美景,驰向高山。来到帝子建阁的沙洲,得见滕王昔日的亭馆。楼台层叠。象高耸的青山,向上直插云霄;阁檐飞架,如流动的色彩,下视不见地面。栖息着白鹤和野鸭的河洲沙滩,极尽岛屿萦回之能事;用桂树和木兰建筑的殿堂楼馆,排列成冈峦起伏的形势。推开雕刻精致的门扇,俯瞰装饰华美的屋脊。山原辽阔,尽收眼底;江湖盘曲,望之心寒。住宅遍布大地,全都是钟鸣鼎食的人家;船只挤满渡口,尽雕成青雀黄龙的形状。云气消散,雨过天晴,彩虹贯天,长空明朗。落霞伴着孤鸟一齐向天边飞去;秋水映着长空融成一片澄碧。傍晚的渔船响起悠扬的歌声,歌声直飘到鄱阳湖的彼岸;秋凉的天空传来雁群的惊叫,叫声延续到回雁峰的水边。
远望的胸襟刚开始舒畅,奔放的兴致又急剧飞扬。箫管齐鸣,鼓荡起清风阵阵,歌声纤柔,逗引得白云依依。仿佛在睢园的绿竹丛中宴饮,豪气盖过了善饮的彭泽县令;又如在邺水的荷花池畔吟咏,文笔辉映着擅诗的临川才子。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俱全,贤主、嘉宾难得一起聚会。极目长天,畅游假日。天高地远,令人觉得宇宙无穷无尽;兴尽悲来,感到命运皆有定数。遥望夕阳映照下的长安,指点云雾飘渺中的江南。大地的尽头南海最深,天柱虽高而北极星更远。关山难以逾越,有谁同情迷路的游子?偶然沟水相逢,人人都是异乡的来客。怀念天子而不得朝见,奉召到宣室殿更不知在何年。唉!命运不好,遭遇坎坷。冯唐容易衰老,李广难以封侯。使贾谊屈居长沙,并非没有圣明的君主;让梁鸿逃隐海滨,又难道不在清明的时代?所可仗恃的是君子安于贫贱,而达人懂得天命。年纪老了应当更加豪壮,哪能在白头时改变初衷?境遇不好应当更加坚定,决不能抛弃凌云的壮志。喝了贪泉的水,神志更觉得清爽;处在干涸的车辙内,心情却依然欢乐。北海虽然遥远,乘大风可以到达;晨光虽已逝去,日暮为时未晚。孟尝品德高洁,空留下报国的热情;阮籍行为狂放,能学他无路便痛哭?
我年龄幼小,身份低微,只是个读书人。没有门路去请求赐予长缨,尽管已到了与终军相同的年龄;只有怀着抛下笔墨的决心,去羡慕宗悫那乘风破浪的豪情。我舍弃了一生的富贵前程,不远万里去朝夕侍奉父亲。我不是谢家宝树般的子弟,却有幸结交孟母芳邻般的诸君。不久我将到父亲身边,惭愧地比附孔鲤的庭对;今天我拱手请谒,高兴地得以托身于龙门。遇不到杨得意,只好手抚《大人赋》般的文章而空自叹惜;见到了钟子期,奏出《高山流水》的乐曲又有什么羞惭!啊!名胜之地不会长存,盛大的宴会也难以再逢。兰亭的宴集已是陈迹,梓泽名园也成了废墟。临别赠言,承蒙阎公的盛意;登高作诗,只有借重在座诸公。我冒昧地尽情倾吐,恭敬地写下短序。按照规定的韵字大家作诗,我的一首也同时也成。请诸位展露潘岳般的文采,各自倾泻陆机般的才华吧。(方智范)
【注释】[1]豫章:滕王阁在今江西省南昌市。南昌,为汉豫章郡治。[2]洪都:汉豫章郡,唐改为洪州,设都督府。[3]星分翼轸(zhěn枕):古人习惯以天上星宿与地上区域对应,称为“某地在某星之分野”。据《晋书天文志》,豫章属吴地,吴越扬州当牛斗二星的分野,与翼轸二星相邻。翼、轸,星宿名,属二十八宿。[4]衡庐:衡,衡山,此代指衡州(治所在今湖南省衡阳市)。庐,庐山,此代指江州(治所在今江西省九江市)。[5]三江:泛指长江中下游的江河。五湖:南方大湖的总称。[6]蛮荆:古楚地,今湖北、湖南一带。瓯越:古越地,即今浙江地区。古东越王建都于东瓯(今浙江省永嘉县)。[7]物华二句:据《晋书张华传》,晋初,牛、斗二星之间常有紫气照射,据说是宝剑之精,上彻于天。张华命人寻找,果然在丰城(今江西省丰城县,古属豫章郡)牢狱的地下,掘出龙泉、太阿二剑。后这对宝剑入水化为双龙。[8]徐孺句:据《后汉书徐稚传》,东汉名士陈蕃为豫章太守,不接宾客,惟徐稚来访时,才设一睡榻,徐稚去后又悬置起来。徐孺,徐孺子的省称。徐孺子名稚,东汉豫章南昌人,当时隐士。[9]采:通“寀”,官吏。[10]都督:掌管督察诸州军事的官员,唐代分上、中、下三等。阎公:名未详。棨(qǐ启)戟:外有赤黑色缯作套的木戟,古代大官出行时用。这里代指仪仗。[11]宇文新州:复姓宇文的新州(在今广东境内)刺史,名未详。襜(chā搀)帷:车上的帷幕,这里代指车马。[12]十旬休假:唐制,十日为一旬,遇旬日则官员休沐,称为“旬休”。假通“暇”,空闲。[13]腾蛟起凤:《西京杂记》:“董仲舒梦蛟龙入怀,乃作《春秋繁露》。”又:“扬雄著《太玄经》,梦吐凤凰集《玄》之上,顷而灭。”孟学士:名未祥。[14]紫电青霜:《古今注》:“吴大皇帝(孙权)有宝剑六,二曰紫电。”《西京杂记》:“高祖(刘邦)斩白蛇剑,刃上常带霜雪。”王将军:名未详。[15]三秋:古人称七、八、九月为孟秋、仲秋、季秋,三秋即季秋,九月。[16]帝子、天人:都指滕王李元婴。[17]闾阎:里门,这里代指房屋。钟鸣鼎食:古代贵族鸣钟列鼎而食。[18]舸(gě葛):《方言》:“南楚江、湘,凡船大者谓之舸。”青雀黄龙:船的装饰形状。轴:通“舳(zhú竹)”,船尾把舵处,这里代指船只。[19]彩:虹。彻:通贯。[20]彭蠡:古大泽名,即今鄱阳湖。[21]衡阳:今属湖南省,境内有回雁峰,相传秋雁到此就不再南飞,待春而返。[22]甫:方才。[23]爽籁:管子参差不齐的排箫。[24]白云遏:形容音响优美,能驻行云。《列子汤问》:“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遂辞归。秦青弗止,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25]睢(suī虽)园绿林:睢园,即汉梁孝王菟园。《水经注》:“睢水又东南流,历于竹圃……世人言梁王竹园也。”[26]彭泽:县名,在今江西湖口县东。陶渊明曾官彭泽县令,世称陶彭泽。樽:酒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有“有酒盈樽”之句。[27]邺水:在邺下(今河北省临漳县)。邺下是曹魏兴起的地方。朱华:荷花。曹植《公宴诗》:“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28]光照句:临川,郡名,治所在今江西省抚州市。这里指代谢灵运。谢曾任临川内史,《宋书》本传称他“文章之美,江左莫逮”。[29]四美:指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二难:指贤主、嘉宾难得。[30]望长安句:《世说新语夙惠》:“晋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因问明帝:‘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明日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更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31]吴会:吴郡,治所在今江苏省苏州市。云间:江苏松江县( 古华亭)的古称。《世说新语排调》:陆云(字士龙)华亭人,未识荀隐,张华使其相互介绍而不作常语,“云因抗手曰:‘云间陆士龙。’”[32]天柱:《神异经》:“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北辰:《论语为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拱)之。”[33]帝阍(hūn昏):天帝的守门人。屈原《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34]奉宣室句:贾谊迁谪长沙四年后,汉文帝复召他回长安,于宣室中问鬼神之事。宣室,汉未央宫正殿,为皇帝召见大臣议事之处。[35]冯唐易老:《史记冯唐列传》:“(冯)唐以孝著,为中郎署长,事文帝。……拜唐为车骑都尉,主中尉及郡国车士。七年,景帝立,以唐为楚相,免。武帝立,求贤良,举冯唐。唐时年九十余,不能复为官。”[36]李广难封:李广,汉武帝时名将,多次与匈奴作战,军功卓著,却始终未获封爵。[37]屈贾谊句:贾谊在汉文帝时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圣主:指汉文帝。[38]窜梁鸿句:梁鸿,东汉人,因得罪章帝,避居齐鲁、吴中。明时:指章帝时代。[39]君子见机:《易系辞下》:“君子见几(机)而作。”[40]达人知命:《易系辞上》:“乐天知命故不忧。”[41]老当益壮:《后汉书马援传》:“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42]青云之志:《续逸民传》:“嵇康早有青云之志。”[43]酌贪泉句:据《晋书吴隐之传》,廉官吴隐之赴广州刺史任,饮贪泉之水,并作诗说:“古人云此水,一歃怀千金。试使(伯)夷(叔)齐饮,终当不易心。”贪泉,在广州附近的石门,传说饮此水会贪得无厌。[44]处涸辙:《庄子外物》有鲋鱼处涸辙的故事。涸辙比喻困厄的处境。[45]北海二句:语意本《庄子逍遥游》。[46]东隅二句:《后汉书冯异传》:“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东隅,日出处,表示早晨。桑榆,日落处,表示傍晚。[47]孟尝二句:孟尝字伯周,东汉会稽上虞人。曾任合浦太守,以廉洁奉公著称,后因病隐居。桓帝时,虽有人屡次荐举,终不见用。事见《后汉书孟尝传》。[48]阮籍二句:阮籍,字嗣宗,晋代名士。《晋书阮籍传》: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49]三尺:指幼小。[50]无路二句:据《汉书终军传》,终军字子云,汉代济南人。武帝时出使南越,自请“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时仅二十余岁。等,相同,用作动词。弱冠,古人二十岁行冠礼,表示成年,称“弱冠”。[51]投笔:用汉班超投笔从戎的故事,事见《后汉书班超传》。爱宗悫(què却)句:宗悫字元干,南朝宋南阳人,年少时向叔父自述志向,云“愿乘长风破万里浪”。事见《宋书宗悫传》。[52]簪笏(hù户):冠簪、手版。官吏用物,这里代指官职地位。百龄:百年,犹“一生”。[53]奉晨昏:《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昏定而晨省。”[54]非谢家句:《世说新语言语》:“谢太傅(安)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谢玄)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55]接孟氏句:据说孟轲的母亲为教育儿子而三迁择邻,最后定居于学宫附近。事见刘向《列女传母仪篇》。[56]他日二句:《论语季氏》:“(孔子)尝独立,(孔)鲤趋而过庭。(子)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子)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鲤,孔鲤,孔子之子。[57]捧袂(mèi妹):举起双袖,表示恭敬的姿势。喜托龙门:《后汉书李膺传》:“膺以声名自高,士有被其容接者,名为登龙门。”[58]杨意二句: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司马相如经蜀人杨得意引荐,方能入朝见汉武帝。又云:“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杨意,杨得意的省称。凌云,指司马相如作《大人赋》。[59]钟期二句:《列子汤问》:“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钟期,钟子期的省称。[60]兰亭:在今浙江省绍兴市附近。晋穆帝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上巳节,王羲之与群贤宴集于此,行修禊礼,祓除不祥。[61]梓泽:即晋石崇的金谷园,故址在今河南省洛阳市西北。[62]请洒二句:钟嵘《诗品》:“陆(机)才如海,潘(岳)才如江。”
与韩荆州书([唐]李白)
【作者小传】李白(701-762),字太白,号青莲居土。唐代伟大诗人。绵州昌隆县(今四川江油县)人。青少年时期在蜀中度过,约二十五六岁时,出蜀漫游各地。玄宗天宝(742-756)初至长安,待诏翰林院。不久便遭谗去京,南北漫游。安史之乱中,因参永王李璘幕府,被流放夜郎,途中遇赦。晚年飘泊江南,病逝于当涂(今属安徽)。李白诗深切关怀国家政治,对天宝年间权奸当道、穷兵黩武等阴暗面以及安史乱军危害国家的罪行均加以批判;强烈抒发了雄心壮志遭受压抑的痛苦和愤怒心情,表达了对权贵的蔑视和对独立自由人格的向往;热情歌颂了祖国的大好河山。诗风豪放,想象奇伟,情感炽热,语言真率自然,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文风亦豪迈俊爽。今存诗约千首,文约七十篇。
【题解】本文约作于开元二十二年(734),李白在襄阳(今属湖北)。韩荆州,即韩朝宗,时任荆州长史兼襄州刺史、山南东道采访使。李白抱负宏大,自称“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但他不欲经由进士、明经等常规考试进入仕途,而企图一朝蒙受帝王赏识,获得重用。故广事干谒,投赠诗文,以表现才能,培养声名。作此文前,已多次上书和谒见地方长官,又曾入京谋求出路,未果。本文也是干谒之作,故极称韩朝宗善于识拔人才,希望获得接见和称誉。但并不露卑屈之态,而充满对自己才能的自信。文句骈散并用,长短错落,读来颇有气盛言宜之感。
【原文】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1]:“生不用万户侯[2],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3],一至于此耶!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4],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5],则声誉十倍,所以龙盘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6]。愿君侯不以富贵而骄之,寒贱而忽之,则三千宾中有毛遂,使白得颖脱而出[7],即其人焉。
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8]。十五好剑术,徧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9]。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王公大人,许与气义。此畴曩心迹[10],安敢不尽于君侯哉?
君侯制作侔神明[11],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12]。幸愿开张心颜,不以长揖见拒[13]。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14],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15]。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16],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17],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
昔王子师为豫州,未下车,即辟荀慈明,既下车,又辟孔文举[18];山涛作冀州,甄拔三十余人,或为侍中、尚书[19],先代所美。而君侯亦荐一严协律,入为秘书郎,中间崔宗之、房习祖、黎昕、许莹之徒[20],或以才名见知,或以清白见赏。白每观其衔恩抚躬[21],忠义奋发,以此感激,知君侯推赤心于诸贤腹中[22],所以不归他人,而愿委身国士[23]。傥急难有用,敢效微躯[24]。
且人非尧舜[25],谁能尽善?白谟猷筹画,安能自矜[26]?至于制作,积成卷轴[27],则欲尘秽视听[28]。恐雕虫小技[29],不合大人。若赐观刍荛[30],请给纸墨,兼之书人,然后退扫闲轩[31],缮写呈上。庶青萍、结绿,长价于薛、卞之门[32]。幸惟下流[33],大开奖饰,惟君侯图之[34]。
--选自中华书局标点本《李太白全集》
【译文】我听说天下谈士聚在一起议论道:“人生不用封为万户侯,只愿结识一下韩荆州。”怎么使人敬仰爱慕,竟到如此程度!岂不是因为您有周公那样的作风,躬行吐哺握发之事,故而使海内的豪杰俊士都奔走而归于您的门下。士人一经您的接待延誉,便声名大增,所以屈而未伸的贤士,都想在您这儿获得美名,奠定声望。希望您不因自己富贵而对他们傲慢,不因他们微贱而轻视他们,那么您众多的宾客中便会出现毛遂那样的奇才。假使我能有机会显露才干,我就是那样的人啊。
我是陇西平民,流落于楚汉。十五岁时爱好剑术,谒见了许多地方长官;三十岁时文章成就,拜见了很多卿相显贵。虽然身长不满七尺,但志气雄壮,胜于万人。王公大人都赞许我有气概,讲道义。这是我往日的心事行迹,怎敢不尽情向您表露呢?
您的著作堪与神明相比,您的德行感动天地;文章与自然造化同功,学问穷极天道人事。希望您度量宽宏,和颜悦色,不因我长揖不拜而拒绝我。如若肯用盛宴来接待我,任凭我清谈高论,那请您再以日写万言试我,我将手不停挥,顷刻可就。如今天下人认为您是决定文章命运、衡量人物高下的权威,一经您的品评,便被认作美士,您何必舍不得阶前的区区一尺之地接待我,而使我不能扬眉吐气、激厉昂扬、气概凌云呢?
从前王子师担任豫州刺史,未到任即征召荀慈明,到任后又征召孔文举;山涛作冀州刺史,选拔三十余人,有的成为侍中、尚书。这都是前代人所称美的。而您也荐举过一位严协律,进入中央为秘书郎;还有崔宗之、房习祖、黎昕、许莹等人,有的因才干名声被您知晓,有的因操行清白受您赏识。我每每看到他们怀恩感慨,忠义奋发,因此我感动激励,知道您对诸位贤士推心置腹,赤诚相见,故而我不归向他人,而愿意托身于您。如逢紧急艰难有用我之处,我当献身效命。
一般人都不是尧、舜那样的圣人,谁能完美无缺?我的谋略策画,岂能自我夸耀?至于我的作品,已积累成为卷轴,却想要请您过目。只怕这些雕虫小技,不能受到大人的赏识。若蒙您垂青,愿意看看拙作,那便请给以纸墨,还有抄写的人手,然后我回去打扫静室,缮写呈上。希望青萍宝剑、结绿美玉,能在薛烛、卞和门下增添价值。愿您顾念身居下位的人,大开奖誉之门。请您加以考虑。(王运熙 杨明)
【注释】[1]谈士:言谈之士。孔融《与曹操论盛孝章书》:“天下谈士,依以扬声。”[2]万户侯:食邑万户的封侯。唐朝封爵已无万户侯之称,此处借指显贵。[3]景慕:敬仰爱慕。[4]周公:即姬旦,周文王子,武王弟。因采邑在周(今陕西歧山县北),故称周公。吐握:吐哺(口中所含食物)握发(头发)。周公自称“我一沐(洗头)三握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见《史记鲁世家》),后世因以“吐握”形容礼贤下士。[5]龙门:在今山西河津西北黄河两岸,峭壁对峙,形如阙门。传说江海大鱼能上此门者即化为龙。东汉李膺有高名,当时士人有受其接待者,名为登龙门。[6]龙盘凤逸:喻贤人在野或屈居下位。收名定价:获取美名,奠定声望。君侯:对尊贵者的敬称。[7]毛遂:战国时赵国平原君食客。秦围邯郸,赵王使平原君求救于楚,毛遂请求随同前往,自荐曰:“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使遂早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随从至楚,果然说服了楚王,使其同意发兵。平原君乃以为上客(见《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颖(yǐng影):指锥芒。颖脱而出,喻才士若获得机会,必能充分显示其才能。[8]陇西:古郡名,始置于秦,治所在狄道(今甘肃临洮)。李白自称十六国时凉武昭王李暠之后,李暠为陇西人。布衣:平民。楚汉:当时李白家于安陆(今属湖北),往来于襄阳、江夏等地。[9]干:干谒,对人有所求而请见。诸侯:此指地方长官。历:普遍。抵:拜谒,进见。卿相:指中央朝廷高级官员。[10]畴曩(chóu nǎng绸攮):往日。[11]制作:指文章著述。侔(móu谋):相等,齐同。东汉崔瑗《张平子碑》:“数术穷天地,制作侔造化。”[12]参,参与。造化:自然的创造化育。天人:天道和人道。南朝梁钟嵘《诗品序》:“文丽日月,学究天人。”[13]开张:开扩,舒展。长揖:相见时拱手高举自上而下以为礼。[14]清谈:汉末魏晋以来,士人喜高谈阔论,或评议人物,或探究玄理,称为清谈。[15]倚马可待:喻文思敏捷。东晋时袁宏随同桓温北征,受命作露布文(檄文、捷书之类),他倚马前而作,手不辍笔,顷刻便成,而文极佳妙。[16]司命:原为神名,掌管人之寿命。此指判定文章优劣的权威。权:秤锤;衡:秤杆。此指品评人物的权威。[17]惜阶前盈尺之地:意即不在堂前接见我。[18]王子师:东汉王允字子师,灵帝时为豫州刺史(治所在沛国谯县,即今安徽亳县),征召荀爽(字慈明,汉末硕儒)、孔融(字文举,孔子之后,汉末名士)等为从事。全句原出西晋东海王司马越《与江统书》。[19]山涛:字巨源,西晋名士,竹林七贤之一。为翼州(今河北高邑西南)刺史时,搜访贤才,甄拔隐屈。侍中、尚书:中央政府官名。[20]严协律:名不详。协律,协律郎,属太常寺,掌校正律吕。秘书郎:属秘书省,掌管中央政府藏书。崔宗之:李白好友,开元中入仕,曾为起居郎、尚书礼部员外郎、礼部郎中、右司郎中等职,与孟浩然、杜甫亦曾有交往。房习祖:不详。黎昕:曾为拾遗官,与王维有交往。许莹:不详。[21]抚躬:犹言撫膺、撫髀,表示慨叹。抚,拍。[22]推赤心于诸贤腹中:《后汉书光武本纪》:“萧王(刘秀)推赤心置人腹中。”[23]国士:国中杰出的人。[24]傥:同“倘”。[25]且:提起连词。[26]谟猷(yóu尤):谋画,谋略。[27]卷轴:古代帛书或纸书以轴卷束。[28]尘秽视听:请对方观看自己作品的谦语。[29]雕虫小技:西汉扬雄称作赋为“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见《法言吾子》)。虫书、刻符为当时学童所习书体,纤巧难工。此处乃自谦之词。[30]刍荛(chú ráo除饶):割草为刍,打柴为荛,刍荛指草野之人。亦用以谦称自己的作品。[31]闲轩:静室。[32]青萍:宝剑名。结绿:美玉名。薛:薛烛,古代善相剑者,见《越绝书外传记宝剑》。卞:卞和,古代善识玉者,见《韩非子和氏》。[33]惟:念。下流:指地位低的人。惟,一作推。[34]奖饰:奖励称誉。
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唐]李白)
【题解】李白与诸从弟聚会赋诗,本文即为之而作的序文。从弟即堂弟。但唐代风气喜联宗,凡同姓即结为兄弟叔侄等,所谓从弟未必真有血缘关系。序中写了欣赏美景、高谈清论、饮酒作诗的情景。虽有“浮生若梦”等颓废之语,但主要是抒发了热爱大自然、热爱生活的豪情逸兴。全文仅百余字,紧扣题目,句无虚设,而层次井然。以骈偶句式为主,铿锵动听,而又潇洒流动,无板滞之弊。
【原文】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1];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2],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3]。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4]。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5]。群季俊秀,皆为惠连[6];吾人咏歌,独惭康乐[7]。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8]。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9]。
--选自中华书局标点本《李太白全集》
【译文】天地是万事万物的旅舍,光阴是古往今来的过客。而人生浮泛,如梦一般,能有几多欢乐?古人持烛夜游,确实有道理啊。况且温煦的春天用艳丽的景色召唤我们,大自然将美好的文章提供给我们。于是相会于美丽的桃李园内,叙说兄弟团聚的快乐。诸位弟弟英俊秀发,个个好比谢惠连;而我的作诗吟咏,却惭愧不如谢康乐。正以幽雅的情趣欣赏着美景,高远的谈吐已更为清妙。铺开盛席,坐在花间;行酒如飞,醉于月下。不作好诗,怎能抒发高雅的情怀?如赋诗不成,须依金谷雅集三斗之数行罚。(王运熙 杨明)
[注释][1]逆旅:旅舍。逆;迎。古人以生为寄,以死为归,如《尸子》:“老莱子曰: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寄者固归也。”又如《古诗》:“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此用其意。[2]浮生若梦:《庄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又《庄子齐物论》称庄周梦为胡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意谓死生之辨,亦如梦觉之分,纷纭变化,不可究诘。此用其意。[3]秉:持,拿着。二句原出曹丕《与吴质书》:“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4]大块:指大自然。假:借。文章:原指错杂的色彩、花纹。此指大自然中各种美好的形象、色彩、声音等。刘勰《文心雕龙原道》指出,天上日月,地上山川,以及动物、植物等,均有文采,“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5]序:同叙。天伦:天然的伦次,此指兄弟。[6]季:少子为季,此指弟弟。惠连:谢惠连,南朝宋文学家。幼而聪慧,十岁便能作文。深为族兄灵运所赏爱,常一同写作游玩。[7]康乐:谢灵运,南朝宋诗人,名将谢玄之孙,袭封康乐公。以写作山水诗著名。[8]琼筵:美好的筵席。琼,美玉。羽觞:酒器,形如雀鸟。[9]金谷酒数:晋石崇有金谷园,曾与友人宴饮其中,作《金谷诗序》云:“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
吊古战场文([唐]李华)
【作者小传】李华(715-766),字遐叔,赵州赞皇(今河北赞皇县)人。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735)进士,又曾中博学宏辞科。天宝十一载(752)迁监察御史,因弹劾当朝权相杨国忠的私人而遭排挤,徙为右补阙。安史乱起,陷入叛军之手,署为凤阁舍人。乱平后,被贬为杭州司户参军。从此因自惭而淡于宦进。肃宗上元中,召为左补阙、吏部司封员外郎,称病不拜。后来参李岘幕府,授验校吏部员外郎衔。不久即因风湿症辞官。隐居于山阳(今江苏淮安县),率领子弟务农为生。晚年崇信佛法,不甚著述。李华文词工丽,与萧颖士齐名,世称“萧李”;又与韩衢、何长师、卢东美为友,江淮间号为“四夔”。当时士大夫多求他作家传、墓碑。他为著名循吏元德秀所作的墓碑,颜真卿书写,李阳冰篆额,被称为“四绝碑”。有《李遐叔文集》。
[题解]本文是李华“极思研搉”的力作。唐玄宗开元后期,骄侈昏庸,好战喜功,边将经常背信弃义,使用阴谋,挑起对边境少数民族的战争,以邀功求赏,造成“夷夏”之间矛盾加深,战祸不断,士兵伤亡惨重。如天宝八载(749)哥舒翰攻吐蕃石堡城,唐军战死数万;十载(751)安禄山率兵六万进攻契丹,全军覆没。本文以凭吊古战场起兴,中心是主张实行王道,以仁德礼义悦服远人,达到天下一统。在对待战争的观点上,主张兴仁义之师,有征无战,肯定反侵略战争,反对侵略战争。文中把战争描绘得十分残酷凄惨,旨在唤起各阶层人士的反战情绪,以求做到“守在四夷”,安定边防,具有强烈的针对性。虽用骈文形式,但文字流畅,情景交融,主题鲜明,寄意深切,不愧为古今传诵的名篇。
本文《李遐叔文集》、《唐文粹》、《文苑英华》等均收入,文字小异,此不一一出校。
【原文】浩浩乎平沙无垠[1],夐不见人[2]。河水萦带,群山纠纷[3]。黯兮惨悴[4],风悲日曛[5]。蓬断草枯[6],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挺亡群[7]。亭长告予曰[8]:“此古战场也,尝覆三军[9]。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
吾闻夫齐魏徭戍,荆韩召募[10]。万里奔走,连年暴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臆谁愬[11]?秦汉而还,多事四夷[12],中州耗[13],无世无之。古称戎夏[14],不抗王师[15]。文教失宣[16],武臣用奇[17]。奇兵有异于仁义[18],王道迂阔而莫为[19]。呜呼噫嘻!
吾想夫北风振漠,胡兵伺便。主将骄敌,期门受战[20]。野竖旌旗[21],川回组练[22]。法重心骇,威尊命贱。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23],势崩雷电。至若穷阴凝闭[24],凛冽海隅[25],积雪没胫,坚冰在须。鸷鸟休巢,征马踟蹰。缯纩无温[26],堕指裂肤。当此苦寒,天假强胡,凭陵杀气[27],以相剪屠。径截辎重[28],横攻士卒。都尉新降[29],将军复没。尸踣巨港之岸[30],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31]!鼓衰兮力竭,矢尽兮絃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32]。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暴骨沙砾。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33]。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吾闻之:牧用赵卒,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34]。汉倾天下,财殚力痡[35]。任人而已,岂在多乎!周逐a瘢北至太原[36]。既城朔方[37],全师而还。饮至策勋[38],和乐且闲。穆穆棣棣[39],君臣之间。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民[40],万里朱殷[41]。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徧野,功不补患[42]。
苍苍蒸民[43],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44],寤寐见之[45]。布奠倾觞[46],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无依[47]。必有凶年,人其流离[48]。呜呼噫嘻!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为之奈何?守在四夷[49]。
--选自《全唐文》卷三二一
【译文】辽阔的无边无际的旷野啊,极目远望看不到人影。河水象一条带子弯曲萦绕,远处无数的山峰重叠错乱。一片阴暗凄凉的景象:寒风悲啸,日色昏黄,蓬蒿断落,野草萎枯,寒气凛冽有如降霜的冬晨。鸟儿飞过也不肯落下,离群的野兽奔窜而过。亭长告诉我说:“这儿就是古代的战场,曾经覆没全军。时常有鬼哭的声音,每逢阴天就会听到。”真令人伤心啊!这是秦朝、汉朝,还是近代的事情呢?
我听说战国时期,齐魏征集壮丁服役,楚韩募集兵员备战。士兵们奔走万里边疆,年复一年暴露在外,早晨寻找沙漠中的水草放牧,夜晚穿涉结冰的河流。地远天长,不知道哪里是归家的道路。性命寄托于刀枪之间,苦闷的心情向谁倾诉?自从秦汉以来,四方边境上战争频繁,中原地区的损耗破坏,也无世不有。古时称说,外夷中夏,都不和帝王的军队为敌;后来不再宣扬礼乐教化,武将们就使用奇兵诡计。奇兵不符合仁义道德,王道被认为迂腐不切实际,谁也不去实行。唉哟哟!
我想象北风摇撼着沙漠,胡兵乘机来袭。主将骄傲轻敌,敌兵已到营门才仓卒接战。原野上竖起各种战旗,河谷地奔驰着全副武装的士兵。严峻的军法使人心惊胆战,当官的威权重大,士兵的性命微贱。锋利的箭镞穿透骨头,飞扬的沙粒直扑人面。敌我两军激烈搏斗,山川也被震得头昏眼花。声势之大,足以使江河分裂,雷电奔掣。何况正值极冬,空气凝结,天地闭塞,寒气凛冽的翰海边上,积雪陷没小腿,坚冰冻住胡须。凶猛的鸷鸟躲在巢里休息,惯战的军马也徘徊不前。绵衣毫无暖气,人冻得手指掉落,肌肤开裂。在这苦寒之际,老天假借强大的胡兵之手,凭仗寒冬肃杀之气,来斩伐屠戮我们的士兵,半途中截取军用物资,拦腰冲断士兵队伍。都尉刚刚投降,将军又复战死。尸体僵仆在大港沿岸,鲜血淌满了长城下的窟穴。无论高贵或是卑贱,同样成为枯骨。说不完的凄惨哟!鼓声微弱啊,战士已经精疲力竭;箭已射尽啊,弓弦也断绝。白刃相交肉搏啊,宝刀已折断;两军迫近啊,以生死相决。投降吧?终身将沦于异族;战斗吧?尸骨将暴露于沙砾!鸟儿无声啊群山沉寂,漫漫长夜啊悲风淅淅,阴魂凝结啊天色昏暗,鬼神聚集啊阴云厚积。日光惨淡啊映照着短草,月色凄苦啊笼罩着白霜。人间还有象这样令人伤心惨目的景况吗?
我听说过,李牧统率赵国的士兵,大破林胡的入侵,开辟疆土千里,匈奴望风远逃。而汉朝倾全国之力和匈奴作战,反而民穷财尽,国力削弱。关键是任人得当,哪在于兵多呢!周朝驱逐a瘢一直追到太原,在北方筑城防御,尔后全军凯旋回京,在宗庙举行祭祀和饮宴,记功授爵,大家和睦愉快而又安适。君臣之间,端庄和蔼,恭敬有礼。而秦朝修筑长城,直到海边都建起关塞,残害了无数的人民,鲜血把万里大地染成了赤黑;汉朝出兵攻击匈奴,虽然占领了阴山,但阵亡将士骸骨遍野,互相枕藉,实在是得不偿失。
苍天所生众多的人民,谁没有父母?从小拉扯带领,抱着背着,唯恐他们夭折。谁没有亲如手足的兄弟?谁没有相敬如宾友的妻子?他们活着受过什么恩惠?又犯了什么罪过而遭杀害?他们的生死存亡,家中无从知道;即使听到有人传讯,也是疑信参半。整日忧愁郁闷,夜间音容入梦。不得已只好陈列祭品,酹酒祭奠,望远痛哭。天地为之忧愁,草木也含悲伤。这样不明不白的吊祭,不能为死者在天之灵所感知,他们的精魂也无所归依。何况战争之后,一定会出现灾荒,人民难免流离失所。唉唉!这是时势造成,还是命运招致呢?从古以来就是如此!怎样才能避免战争呢?惟有宣扬教化,施行仁义,才能使四方民族为天子守卫疆土啊。(孟斐)
【注释】[1]浩浩:辽阔的样子。垠(yín银):边际。[3]夐(xiòng):远。[3]纠纷:重叠交错的样子。[4]黯:昏黑。[5]曛:赤黄色,形容日色昏暗。[6]蓬:草名,即蓬蒿。秋枯根拔,随风飘转。[7]挺:通“铤”(tǐng),疾走的样子。[8]亭长:秦汉时每十里为一亭,设亭长一人,掌管治安、诉讼等事。唐代在尚书省各部衙门设置亭长,负责省门开关和通报传达事务,是流外(不入九品职级)吏职。此借指地方小吏。[9]三军:周制:天子置六军,诸侯大国可置三军,每军一万二千五百人。此处泛指军队。[10]齐魏、荆韩:战国七雄中的四个国家。荆,即楚国。这里泛指战国时代。召募:以钱物招募兵员。徭役和召募,是封建时代的义务兵和雇佣兵。[11]腷(bì必)臆:心情苦闷。愬,即“诉”。[12]四夷:四方边境的少数民族。夷,古时对异族的贬称。[13]耗斁(dù妒):损耗败坏。[14]戎:西方少数民族。此泛指少数民族。夏:华夏,汉族。[15]王师:帝王的军队。古称帝王之师是应天顺人、吊民伐罪的仁义之师。[16]文教:指礼乐法度,文章教化。[17]用奇:使用阴谋诡计。[18]奇兵:乘敌不备进行突然袭击的部队。[19]王道:指礼乐仁义等治理天下的准则。迂阔:迂腐空疏。[20]期门:军营的大门。[21]旌旗:旗帜的统称。旌,用旄牛尾和彩色鸟羽作竿饰的旗。[22]组练:即“组甲被练”,战士的衣甲服装。此代指战士。[23]析:分离,劈开。原作“折”,据《唐文粹》及《文集》改。[24]穷阴:犹穷冬,极寒之时。[25]海隅:西北极远之地。海,瀚海,在蒙古高原东北;一说指今内蒙古自治区之呼伦贝尔湖。[26]缯纩(zēng增kuàng旷):缯,丝织品的总称。纩,丝绵。古代尚无棉花,絮衣都用丝棉。[27]凭陵:凭借,倚仗。[28]辎(zī资)重:军用物资的总称。[29]都尉:官名,此指职位低于将军的武官。[30]踣(bó博):僵仆。[31]胜(shēng生):尽。[32]蹙(cù促):迫近,接近。[33]幂(mì密)幂:深浓阴暗。[34]牧:李牧,战国末赵国良将,守雁门(今山西北部),大破匈奴的入侵,击败东胡,降服林胡(均为匈奴所属的部族)。其后十余年,匈奴不敢靠近赵国边境。见《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35]殚(dān丹):尽。痡(pū铺):劳倦,病苦。汉武帝时,多次大举征伐匈奴及大宛、西羌、南越,以至“赋税既竭,犹不足以奉战士”、“天下虚耗”,甚至“人复相食”。见《史记平准书》、《汉书食货志》。[36]a瘢ǎiǎn险yǔn允):也作“猃狁”、“荤粥”、“獯鬻”、“薰育”、“荤允”等,古代北方的少数民族,即匈奴的前身。周宣王时,a衲锨郑宣王命尹吉甫统军抗击,逐至太原(今宁夏固原县北),不再穷追。二句出自《诗经小雅六月》:“薄伐a瘢至于太原”。[37]城:筑城。朔方:北方。一说即今宁夏灵武县一带。句出《诗经小雅出车》:“天子命我,城彼朔方。”[38]饮至:古代盟会、征伐归来后,告祭于宗庙,举行宴饮,称为“饮至”。策勋,把功勋记载在简策上。句出《左传》桓公二年:“凡公行,告于宗庙;反行,饮至,舍爵策勋焉,礼也。”[39]穆穆:端庄盛美,恭敬谨肃的样子,多用以形容天子的仪表,如《礼记曲礼下》:“天子穆穆”。棣(dì弟)棣,文雅安和的样子。[40]荼(tú涂)毒:残害。[41]殷(yān烟):赤黑色。《左传》成公二年杜注:“血色久则殷。”[42]阴山:在今内蒙古中部,西起河套,东接内兴安岭,原为匈奴南部屏障,匈奴常由此以侵汉。汉武帝时,为卫青、霍去病统军夺取,汉军损失亦惨重。[43]苍苍:指天。蒸,通“烝”,众,多。[44]悁(yuān冤)悁:忧愁郁闷的样子。[45]寤寐:梦寐。[46]布奠倾觞:把酒倒在地上以祭奠死者。布,陈列。奠,设酒食以祭祀。[47]不至:不能达于死者。精魂:精气灵魂。古时认为人死后,其精气灵魂能够离开身体而存在。[48]凶年:荒年。语出《老子道德经》第三十章:“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大举兴兵造成大量农业劳动力的征调伤亡,再加上双方军队的蹂躏掠夺以及军费的负担,必然影响农业生产的种植和收成。故此处不仅指自然灾荒。[49]守在四夷:语出《左传》昭公二十三年:“古者天子,守在四夷。”
右溪记([唐]元结)
【作者小传】元结(719-772),字次山,河南鲁山(今河南鲁山县)人,唐代文学家。少时不羁,十七岁才折节向学,从师于元德秀。天宝十二年(753)举进士。安史之乱中,史思明攻河阳,肃宗召他进京问策,乃上《时议》三篇,受到赏识,擢为右金吾兵曹参军,摄监察御史,为山南西道节度参谋。以讨史思明有功,迁监察御史里行,又进水部员外郎。代宗即位,拜道州刺史,进授容管经略使,加左金吾卫将军。罢还京师,卒赠礼部侍郎。他同情人民疾苦,在道州任间,曾两次上书,请求蠲免百姓租税,得到皇帝许可。又“为民营舍给田,免徭役”,召还流民一万多人,受到人民的爱戴。其诗文注重反映政治现实和社会矛盾,文风力求摆脱六朝以来雕饰华靡的弊病,清淡简洁,纯真自然。唯过于质朴,文采稍逊。他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先驱者之一。原有集,已散佚,明人辑有《元次山集》。他还曾编《箧中集》诗选行世。
【题解】右溪是道州(州治在今湖南省道县)城西的一条小溪,这里泉清石奇,草木葱郁,环境十分优美。元结任道州刺史时,又对它进行了一番修葺,并刻石铭文,取名右溪。作者擅长状物记事,短短一百多字,即把此溪的幽趣描绘得历历在目。淡雅隽永的文笔,与清新俊秀的景物,达到了和谐的统一,可视为柳宗元山水游记的先声。
【原文】道州城西百馀步[1],有小溪。南流数十步,合营溪[2]。水抵两岸,悉皆怪石,攲嵌盘屈[3],不可名状。清流触石,洄悬激注。休木异竹[4],垂阴相荫[5]。此溪若在山野,则宜逸民退士之所游处[6];在人间[7],可为都邑之胜境,静者之林亭[8]。而置州已来[9],无人赏爱;徘徊溪上,为之怅然!乃疏凿芜秽,俾为亭宇;植松与桂,兼之香草[10],以裨形胜。为溪在州右,遂命之曰“右溪”。刻铭石上,彰示来者。
--选自《四部丛刊》本《元次山集》
【译文】在道州城西边一百多步的地方,有一条小溪。它向南流几十步远,并入营溪。溪水两岸,全都是怪石,它们倾斜嵌叠,回旋盘曲,姿态奇特,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清澈的溪流冲击到岩石,便激起腾空的浪花和股股洄流。岸边还有美丽的树木和珍奇的青竹,垂下荫影相互遮蔽。这条溪水如果在空旷的山野,那是很适合隐士游览和居住的;如果在人烟辏集的地方,也可成为城市居民游览的胜地,和爱清静者休憩的园林。可是自从道州城成为州的治所以来,却至今没有人们来欣赏它和喜爱它;我在溪水旁徘徊,为此怅然惋惜!于是进行疏导开通,清除掉杂乱的草木,建造了亭阁,又种植了松树、桂树,还铺植保护坡岸的香茅,来增益它优美的景致。因为溪在州城之右(即西面),便命名它为“右溪”。现在把这些文字刻在石上,以让后来的人知道。(王根林)
【注释】[1]道州:州名,唐时属江南西道,治所在今湖南省道县。[2]营溪:河流名,发源于今湖南省宁远县南,流经道县,北至零陵县西入湘水。[3]攲(qí欺)嵌盘屈:倾斜嵌叠、曲折盘旋的样子。[4]休木:一本作“佳木”。休,美好。[5]阴:树荫。荫:遮盖。[6]逸民退士:退居山林的隐士。[7]人间:与前文“山野”对称,指有居民的地方。[8]静者:喜欢清静的人。[9]置州已来:成为州的治所以来。唐高祖武德四年(621)置营州,后改为道州。已,通“以”。[10]香草:即香茅,多年生草本植物,其根状茎蔓延,可巩固坡地。这里也可指芬香的花草。
原道([唐]韩愈)
【作者小传】韩愈(公元768-825年),字退之,孟州河阳(今河南孟县)人,唐代杰出的文学家,与柳宗元创导古文运动,主张“文以载道”,复古崇儒,抵排异端,攘斥佛老,是唐宋八大家之一。
韩愈出身于官宦家庭,从小受儒学正统思想和文学的熏陶,并且勤学苦读,有深厚的学识基础。但三次应考进士皆落第,至第四次才考上,时二十四岁。又因考博学宏词科失败,辗转奔走。唐德宗贞元十二年(796)起,先后在宣武节度使董晋、徐州节度使张建封幕下任观察推官,其后在国子监任四门博士。贞元十九年(803年),升任监察御使。这一年关中大旱,韩愈向德宗上《论天旱人饥状》,被贬为阳山县令。以后又几次升迁。唐宪宗元和十四年(819年),韩愈上《论佛骨表》,反对佞佛,被贬为潮州刺史。唐穆宗长庆元年(821)召回长安,任国子祭酒,后转兵部侍郎、吏部侍郎。后世称为“韩吏部”。死后谥号“文”,故又称为“韩文公”。有《韩昌黎集》。
【题解】《原道》是韩愈复古崇儒、攘斥佛老的代表作。文中观点鲜明,有破有立,引证今古,从历史发展、社会生活等方面,层层剖析,驳斥佛老之非,论述儒学之是,归结到恢复古道、尊崇儒学的宗旨,是唐代古文的杰作。
【原文】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1],由是而之焉之谓道[2],足乎己而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3],孑孑为义[4],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5],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归于墨[6];不入于老,则归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汙之[7]。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8],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9]。不惟举之于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
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古之为民者四[10],今之为民者六[11]。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12]。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13]。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14],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15]。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16]。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17]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18],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19],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20]。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21]。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22]:“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23]:“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24],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25],进于中国则中国之[26]。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27]。”《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28]”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29]?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行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效焉而天神假[30],庙焉而人鬼享[31]。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32],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33],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34]。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35],其亦庶乎其可也[36]。”
--选自《四部丛刊》本《昌黎先生集》
【译文】博爱叫做仁,合宜于仁的行为叫做义,从仁义再向前去的叫做道,自身具有而不依赖外界的叫做德。仁和义是意义确定的名词,道和德是意义不确定的名词,所以道有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而德有吉德和凶德。老子轻视仁义,并不是诋毁仁义,而是由于他的观念狭小。好比坐在里井看天的人,说天很小,其实天并不小。老子把小恩小惠认为仁,把谨小慎微认为义,他轻视仁义就是很自然的了。老子所说的道,是把他观念里的道当作道,不是我所说的道。他所说的德,是把他观念里的德当作德,不是我所说的德。凡是我所说的道德,都是结合仁和义说的,是天下的公论。老子所说的道德,是抛开了仁和义说的,只是他一个人的说法。
自从周道衰落,孔子去世以后,秦始皇焚烧诗书,黄老学说盛行于汉代,佛教盛行于晋、魏、梁、隋之间。那时谈论道德仁义的人,不归入杨朱学派,就归入墨翟学派;不归入道学,就归入佛学。归入了那一家,必然轻视另外一家。尊崇所归入的学派,就贬低所反对的学派;依附归入的学派,就污蔑反对的学派。唉!后世的人想知道仁义道德的学说,到底听从谁的呢?道家说:“孔子是我们老师的学生。”佛家也说:“孔子是我们老师的学生。”研究孔学的人,听惯了他们的话,乐于接受他们的荒诞言论而轻视自己,也说“我们的老师曾向他们学习”这一类话。不仅在口头说,而且又把它写在书上。唉!后世的人即使要想知道关于仁义道德的学说,又该向谁去请教呢?
人们喜欢听怪诞的言论真是太过份了!他们不探求事情的起源,不考察事情的结果,只喜欢听怪诞的言论。古代的人民只有四类,今天的人民有了六类。古代负有教育人民的任务的,只占四类中的一类,今天却有三类。务农的一家,要供应六家的粮食;务工的一家,要供应六家的器用;经商的一家,依靠他服务的有六家。又怎么能使人民不因穷困而去偷盗呢?
古时候,人民的灾害很多。有圣人出来,才教给人民以相生相养的生活方法,做他们的君王或老师。驱走那些蛇虫禽兽,把人们安顿在中原。天冷就教他们做衣裳,饿了就教他们种庄稼。栖息在树木上容易掉下来,住在洞穴里容易生病,于是就教导他们建造房屋。又教导他们做工匠,供应人民的生活用具;教导他们经营商业,调剂货物有无;发明医药,以拯救那些短命而死的人;制定葬埋祭祀的制度,以增进人与人之间的恩爱感情;制定礼节,以分别尊卑秩序;制作音乐,以宣洩人们心中的郁闷;制定政令,以督促那些怠惰懒散的人;制定刑罚,以铲除那些强暴之徒。因为有人弄虚作假,于是又制作符节、印玺、斗斛、秤尺,作为凭信。因为有争夺抢劫的事,于是设置了城池、盔甲、兵器来守卫家国。总之,灾害来了就设法防备;祸患将要发生,就及早预防。现在道家却说:“如果圣人不死,大盗就不会停止。只要砸烂斗斛、折断秤尺,人民就不会争夺了。”唉!这都是没有经过思考的话罢了。如果古代没有圣人,人类早就灭亡了。为什么呢?因为人们没有羽毛鳞甲以适应严寒酷暑,也没有强硬的爪牙来夺取食物。
因此说,君王,是发布命令的;臣子,是执行君王的命令并且实施到百姓身上的;百姓,是生产粮食、丝麻,制作器物,交流商品,来供奉在上统治的人的。君王不发布命令,就丧失了作为君王的权力;臣子不执行君王的命令并且实施到百姓身上,就失去了作为臣子的职责;百姓不生产粮食、丝麻、制作器物、交流商品来供应在上统治的人,就应该受到惩罚。现在佛家却说,一定要抛弃你们的君臣关系,消除你们的父子关系,禁止你们相生相养的办法,以便追求那些所谓清净寂灭的境界。唉呀!他们也幸而出生在三代之后,没有被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所贬斥。他们又不幸而没有出生在三代以前,没有受到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的教导。
五帝与三王,他们的名号虽然不同,但他们之所以成为圣人的原因是相同的。夏天穿葛衣,冬天穿皮衣,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这些事情虽然各不相同,但它们同样是人类的智慧。现在道家却说:“为什么不实行远古的无为而治呢?”这就好象怪人们在冬天穿皮衣:“为什么你不穿简便的葛衣呢”或者怪人们饿了要吃饭:“为什么不光喝水,岂不简单得多!”《礼记》说:“在古代,想要发扬他的光辉道德于天下的人,一定要先治理好他的国家;要治理好他的国家,一定要先整顿好他的家庭;要整顿好他的家庭,必须先进行自身的修养;要进行自我修养,必须先端正自己的思想;要端正自己的思想,必须先使自己具有诚意。”可见古人所谓正心和诚意,都是为了要有所作为。现在那些修心养性的人,却想抛开天下国家,灭绝天性,做儿子的不把他的父亲当作父亲,做臣子的不把他的君上当作君上,做百姓的不做他们该做的事。孔子作《春秋》,对于采用夷狄礼俗的诸侯,就把他们列入夷狄;对于采用中原礼俗的诸侯,就承认他们是中国人。《论语》说:“夷狄虽然有君主,还不如中国的没有君主。”《诗经》说:“夷狄应当攻击,荆舒应当惩罚。”现在,却尊崇夷礼之法,把它抬高到先王的政教之上,那么我们不是全都要沦为夷狄了?
我所谓先王的政教,是什么呢?就是博爱即称之为仁,合乎仁的行为即称为义。从仁义再向前进就是道。自身具有而不依赖外界的叫做德。讲仁义道德的书有《诗经》、《尚书》、《易经》和《春秋》。体现仁义道德的法式就是礼仪、音乐、刑法、政令。它们教育的人民是士、农、工、商,它们的伦理次序是君臣、父子、师友、宾主、兄弟、夫妇,它们的衣服是麻布丝绸,它们的居处是房屋,它们的食物是粮食、瓜果、蔬菜、鱼肉。它们作为理论是很容易明白的,它们作为教育是很容易推行的。所以,用它们来教育自己,就能和顺吉祥;用它们来对待别人,就能做到博爱公正;用它们来修养内心,就能平和而宁静;用它们来治理天下国家,就没有不适当的地方。因此,人活着就能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死了就是结束了自然的常态。祭天则天神降临,祭祖则祖先的灵魂来享用。有人问:“你这个道,是什么道呀?”我说:“这是我所说的道,不是刚才所说的道家和佛家的道。这个道是从尧传给舜,舜传给禹,禹传给汤,汤传给文王、武王、周公,文王、武王、周公传给孔子,孔子传给孟轲,孟轲死后,没有继承的人。只有荀卿和扬雄,从中选取过一些但选得不精,论述过一些但并不全面。从周公以上,继承的都是在上做君王的,所以儒道能够实行;从周公以下,继承的都是在下做臣子的,所以他们的学说能够流传。那么,怎么办才能使儒道获得实行呢?我以为:不堵塞佛老之道,儒道就不得流传;不禁止佛老之道,儒道就不能推行。必须把和尚、道士还俗为民,烧掉佛经道书,把佛寺、道观变成民房。阐明先王的儒道以教导人民,使鳏夫、寡妇、孤儿、老人、残废人、病人都能生活,这样做也就差不多了。(黄素芬译注 施蛰存参定)
【注释】[1]宜:合宜。《礼记中庸》:“义者,宜也。”[2]之:往。[3]煦煦(xǔ许):和蔼的样子。这里指小恩小惠。[4]孑孑(jié洁):琐屑细小的样子。[5]黄老:汉初道家学派,把传说中的黄帝与老子共同尊为道家始祖。[6]杨:杨朱,战国时哲学家,主张“轻物重生”、“为我”。墨:墨翟,战国初年的思想家,主张“兼爱”、“薄葬”。《孟子滕文公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7]汙 (wū污):污蔑,诋毁。[8]诞:荒诞。自小:自己轻视自己。[9]云尔:语助词,相当于“等等”。关于孔子曾向老子请教,《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及《孔子家语观周》都有记载。[10]四:指士、农、工、商四类。[11]六:指士、农、工、商,加上和尚、道士。[12]资:依靠。焉:代词,指做生意。[13]宫室:泛指房屋。[14]宣:宣洩。湮(yān烟)郁:郁闷。[15]强梗:强暴之徒。[16]符:古代一种凭证,以竹、木、玉、铜等制成,刻有文字,双方各执一半,合以验真伪。玺(xī西):玉制的印章。斗斛:量器。权衡:秤锤及秤杆。[17]以上几句语出《庄子胠箧》。《老子》也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18]其:指佛家。[19]而:尔,你。下同。[20]“清净寂灭”:佛家以离开一切恶行烦扰为清净。《俱舍论》卷十六:“诸身语意三种妙行,名身语意三种清净,暂永远离一切恶行烦恼垢,故名为清净。”寂灭:梵语“湼槃”的意译。指本体寂静,离一切诸相(现实世界)。《无量寿经》:“超出世间,深乐寂灭。”[21]三代:指夏、商、周三朝。黜(chù处)贬斥。[22]其:指道家。[23]传(zhuàn撰):解释儒家经典的书称“传”。这里的引文出自《礼记大学》。[24]天常:天性。[25]夷:中国古代汉族对其他民族的通称。[26]进:同化。[27]经:指儒家经典。二句出自《论语八佾》。[28]引文见《诗经鲁颂閟宫》。戎狄:古代西北方的少数民族。膺:攻伐。荆舒:古代指东南方的少数民族。[29]几何:差不多。胥:沦落。[30]郊:郊祀,祭天。假:通“格”,到。[31]庙:祭祖。[32]文:周文王姬昌。武:周武王姬发。周公:姬旦。孟轲:战国时邹(今山东邹县)人。孔子再传弟子,被后来的儒家称为“亚圣”。[33]荀:荀子,名况,又称荀卿、孙卿。战国末年思想家、教育家。扬:扬雄(约前53--公元18),字子云,西汉末年文学家、思想家。[34]庐:这里作动词。其居:指佛寺、道观。[35]鳏(guān关):老而无妻。独:老而无子。[36]庶乎:差不多、大概。
原毁([唐]韩愈)
【题解】本文论述和探究毁谤产生的原因。作者认为士大夫之间毁谤之风的盛行是道德败坏的一种表现,其根源在于“怠”和“忌”,即怠于自我修养且又妒忌别人;不怠不忌,毁谤便无从产生。文章先从正面开导,说明一个人应该如何正确对待自己和对待别人才符合君子之德、君子之风,然后将不合这个准则的行为拿来对照,最后指出其根源及危害性。通篇采用对比手法,有“古之君子”与“今之君子”的对比,有同一个人“责己”和“待人”不同态度的比较,还有“应者”与“不应者”的比较,等等。全篇行文严肃而恳切,句式整齐中有变化,语言生动而形象,刻划当时士风,可谓入木三分。
【原文】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1],其待人也轻以约[2]。重以周,故不怠[3];轻以约,故人乐为善。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4];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5]!”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6];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恐恐然惟懼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7]。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8]!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懼其人之有闻也。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吾常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9],懦者必说于色矣。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
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10]!
--选自《四部丛刊》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
【译文】古时候的君子,他要求自己严格而全面,他对待别人宽容又简约。严格而全面,所以不怠惰;宽容又简约,所以人家都乐意做好事。听说古代的圣人舜,他的做人,是个仁义的人。探究舜所以成为圣人的道理,就责备自己说:“他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他能这样,我却不能这样!”早晚都在思考,改掉那不如舜的行为,去做那符合舜的。听说古代的圣人周公,他的做人,是个多才多艺的人。探究他所以成为圣人的道理,就责备自己说:“他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他能这样,我却不能这样!”早晚都在思考,改掉那不如周公的,去做那符合周公的。舜,是大圣人,后代没有能及得上他的,周公,是大圣人,后代没有能及得上他的;这些人却说:“及不上舜,及不上周公,是我的缺点。”这不就是要求自身严格而且全面吗?他对待别人,说道:“那个人啊,能有这点,这就够得上是良善的人了;能擅长这个,就算得上是有才能的人了。”肯定他一个方面,而不苛求他别的方面,论他的今天的表现,而不计较他的过去,小心谨慎地只恐怕别人得不到做
第3篇:《古文观止》节选翻译之明代文学
七、明代
阅江楼记(〔明〕宋濂)
【原文】金陵为帝王之州。自六朝迄于南唐,类皆偏据一方,无以应山川之王气。逮我皇帝,定鼎于兹,始足以当之。由是声教所暨,罔间朔南;存神穆清,与道同体。虽一豫一游,亦思为天下后世法。
京城之西北有狮子山,自卢龙蜿蜒而来。长江如虹贯,蟠绕其下。上以其地雄胜,诏建楼于巅,与民同游观之乐。遂锡嘉名为“阅江”云。登览之顷,万象森列,千载之秘,一旦轩露。岂非天造地设,以俟大一统之君,而开千万世之伟观者欤?
当风日清美,法驾幸临,升其崇椒,凭阑遥瞩,必悠然而动遐想。见江汉之朝宗,诸侯之述职,城池之高深,关阨之严固,必曰:“此朕沐风栉雨、战胜攻取之所致也。”中夏之广,益思有以保之。见波涛之浩荡,风帆之下上,番舶接迹而来庭,蛮琛联肩而入贡,必曰:“此朕德绥威服,覃及外内之所及也。”四陲之远,益思所以柔之。见两岸之间、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肤皲足之烦,农女有将桑行馌之勤,必曰:“此朕拔诸水火、而登于衽席者也。”万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触类而推,不一而足。臣知斯楼之建,皇上所以发舒精神,因物
第4篇:《古文观止》节选翻译之宋代文学
五、宋代
待漏院记(〔宋〕王禹偁)
【原文】天道不言而品物亨、岁功成者何谓也?四时之吏,五行之佐,宣其气矣。圣人不言而百姓亲、万邦宁者何谓也?三公论道,六卿分职,张其教矣。是知君逸于上,臣劳于下,法乎天也。古之善相天下者,自咎、夔至房、魏可数也,是不独有其德,亦皆务于勤尔,况夙兴夜寐以事一人,卿大夫犹然,况宰相乎!
朝廷自国初因旧制,设宰臣待漏院于丹凤门之右,示勤政也。至若北阙向曙,东方未明;相君启行,煌煌火城,相君至止,哕哕銮声。金门未辟,玉漏偁滴。彻盖下车,于焉以息。待漏之际,相君其有思乎?
其或兆民未安,思所泰之;四夷未附,思所来之。兵革未息,何以弭之;田畴多芜,何以辟之。贤人在野,我将进之;佞臣立朝,我将斥之。六气不和,灾眚荐至,愿避位以禳之;五刑未措,欺诈日生,请修德以厘之。忧心忡忡,待旦而入,九门既启,四聪甚迩。相君言焉,时君纳焉。皇风于是乎清夷,苍生以之而富庶。若然,总百官、食万钱,非幸也,宜也。
其或私仇未复,思所逐之;旧恩未报,思所荣之。子女玉帛,何以致之;车马器玩,何以取之。奸人
第5篇:《古文观止》节选翻译之金代元代文学
六、金元
送秦中诸人引(〔金〕元好问)
【原文】关中风土完厚,人质直而尚义,风声习气,歌谣慷慨,且有秦、汉之旧。至于山川之胜,游观之富,天下莫与为比。故有四方之志者,多乐居焉。
予年二十许时,侍先人官略阳,以秋试留长安中八九月。时纨绮气未除,沉涵酒间。知有游观之美而不暇也。长大来,与秦人游益多,知秦中事益熟,每闻谈周、汉都邑及蓝田、鄠、杜间风物,则喜色津津然动于颜间。二三君多秦人,与余游,道相合而意相得也。常约近南山,寻一牛田,营五亩之宅,如举子结夏课时,聚书深读,时时酿酒为具,从宾客游,伸眉高谈,脱屣世事,览山川之胜概,考前世之遗迹,庶几乎不负古人者。然予以家在嵩前,暑途千里,不若二三君之便于归也。
清秋扬鞭,先我就道,矫首西望,长吁青云。今夫世俗惬意事,如美食大官,高赀华屋,皆众人所必争而造物者之所甚靳,有不可得者。若夫闲居之乐,澹乎其无味,漠乎其无所得,盖其放于方之外者之所贪,人何所争,而造物者亦何靳耶?行矣诸君,明年春风,待我于辋川之上矣。
--选自《四部丛刊》本《遗山先生文集》
【译文】关中
第6篇:清代文学
清代文学
授课目录:
第一章 《长生殿》与《桃花扇》 第二章 清初白话小说 第三章 《聊斋志异》 第四章 《儒林外史》
第五章 《红楼梦》 第六章 清代(初期-中叶)诗文词 概说 经济 政治 思想文化
博学鸿词科,“乾嘉之学” 文学概貌:
前期:遗民诗;钱谦益、吴伟业、王士禛;纳兰性德;《长生殿》、《桃花扇》;《聊斋志异》 中期:《儒林外史》、《红楼梦》;性灵派诗人;桐城派 第一章 《长生殿》与《桃花扇》
一、清初期至中叶戏曲
二、洪昇与《长生殿》
三、孔尚任与《桃花扇》
一、清初期至中叶戏曲
1、吴伟业(1609-1671)、尤侗(1618-1704)文人化的剧作家。剧作呈案头化倾向。
吴伟业写有传奇《秣陵春》和杂剧《临春阁》、《通天台》。借戏剧感怀时事,抒发亡国之悲。尤侗作有传奇《钧天乐》和杂剧《读离骚》等,合称《西堂乐府》。以戏剧抒写科举失意的牢骚和对世道不公的怨愤。
2、李玉(1591?-1671?)和苏州派
平民专业剧作家。贴近世俗人生,关注时事政治;揭露黑暗现实较为有力,具有鲜明的伦理教化指向;在人物
